【万历四十八年夏·捉月亭】
李屏山的身量较之魏子然并不见短,许是受尽磨难的缘故,竟是出奇得清瘦。
魏子然本以为自己在同龄孩子里算是偏瘦的,可看到自己那身衣衫穿在李屏山身上,仍是松松垮垮的,他真想上前握握她的手腕,看看她究竟消瘦到了何种程度。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落到了胸口,不觉双脸发烫,深感自己的可耻卑劣。
李屏山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将身上这身衣裳收紧束腰扎好后,方才不紧不慢地笑道:“你眼睛不老实,在往哪里瞅呢?你要知道,我和你一样,看我不如看看你自己。我这小瘦身板,可没什么好看的。”
魏子然窘迫难堪,红了脸,支吾着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我想……没旁的意思……”
李屏山却凑过脸细细端详着他,勾唇笑道:“你想从我身上寻南屏的影子,是不是?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了么?她死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这里,你是找不见她的,除非我也死了。”
“什么意思?”魏子然不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承认自己就是南屏?”
“魏子然——”
话音方落,李屏山的声音便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又低又冷,好似寒潭冷水,凉入骨髓。而她的双眸,也如同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霜冰,旁人一眼探不到底。
魏子然乍然被她这双眼盯着,如临深潭冰渊,正开口唤了一声“李屏山”,她却忽然笑了,那双眼也如遇春风般,冰雪消融,恢复了点点灿然辉芒。
她似有些茫然,定定地、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光忽散了,慢慢凝结成了一层层的水雾,由缓而急地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里涌出。
魏子然不明所以,只觉她好似突然之间又变了一个人,是他藏在记忆深处的南屏。
他摸不着头脑,可看她泪流过脸颊,便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揩拭她脸上的泪珠。她却像受到了惊吓般,慌乱向后退了几步,慢慢止住眼泪。
她似乎不敢再正眼瞧他,只是低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什么?”魏子然愈发疑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记得了?”
眼前的人只是清清淡淡地觑了他一眼,茫然无措地点了点头。
此时,魏子然即使有诸多疑惑,可内心却又抑制不住地欢喜激动。
方才那一句低沉沙哑的问话,虽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可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与从前如出一辙。
这是南屏的声音,温柔含蓄中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冷漠。
是不同于她扮作李屏山时的声音,那样清扬欢快,喜怒分明。
是呀,南屏的声音,总是让他分不清是喜是怒。
她将自己的心藏得太深了。
魏子然并没有追究她突然不记事的根由,倒是很愿意将她到此的经过情由一一细说给她听。
说起她是随同郎家来此为他家婷姐儿庆生,因落了水才随他换了这一身衣裳时,南屏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如今套在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裳,心中茫然怪异。即便听他说了这些事,她脑海中对那些人和事却仍旧没有一丝印象。
她所记得的,是东坑村里的宋妈妈和春水夫妇。
而想起那对夫妇,她眼里仅剩的一点光亮便瞬间暗淡了下去,双目死水一般的平静。
良久,她才抬头望着对面的魏子然,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我还活着么?”
魏子然害怕看到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想好好安抚她,尚未开口说一个字,杨连枝却派了人过来催:“郎家老太太急着见这位小厮儿,夫人特特命小人来催的,让哥儿快些将人送回到船上,说是老太太一向离不开这厮儿。”
魏子然舍不得将南屏送回到郎家老祖母身边,可如今又无计可施,只得陪同着南屏回到了女客的那艘游船上。
而南屏,自始至终都不曾再言语,只是默默听从着魏子然的安排。
上了船,那郎家老祖母便满脸笑意地过来将她搂住了:“好孩子,你上哪儿去了?你一刻不在眼前,我这心里便不踏实,你可莫再乱跑了。”
南屏压根不认识这老太太,即使这老人看着温和慈祥,她也不愿亲近。何况,她本身不愿与人亲近,此刻被这老太太搂在怀里,顿时唤起了她被那面目可憎的男人抱在怀里羞辱糟蹋的记忆。
她厌恶痛恨这样的亲近,猛地挣开老太太的怀抱,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冲出船舱,径直跳入了湖水中。
众人纷纷跑出船舱来,船上一时乱作一团,呼喊声、哭叫声响成一片,也立马惊动了男客所在的那艘船。
在一片混乱里,杨连枝忙命船上会水的家丁仆从下水去救人,自己又忙着去安抚船上的客人,薛氏与卢氏也帮着安抚劝慰。
两艘船上乱了一阵,待船只靠岸,客人便陆陆续续地散了,只有郎家一行人留了下来,众人相拥相扶着已哭成泪人儿、无法行走的郎家老祖母回了废园。
杨连枝因怕屋内闷热,便命人将园中一处临水的废旧亭子再打扫打扫,随后便将郎家的老祖母移到了这名为“捉月亭”的水边亭子里。
亭子临水,水面的藻荇浮萍早已被清理干净,碧波清澄,恍若一面明镜,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光,耀人眼目。
若是夜里,此处便是一处绝佳的赏月纳凉之地。
然,此时日头尚未西沉,又因园子尚未修葺完善,白日里,亭子四周也无甚好景致,只是格外凉爽。
郎家祖母上了这儿,只觉清风迎面,身心俱爽,心里头也不再闷闷的了,她便只留了郎云锡与郎清这对父子在身边陪着说说话。
然,这老太太仍是一心惦记着那投水的人儿,口里始终不离她:“她怎样了?人救上来了么?她为什么这么傻呢?我就不该将她留在身边,该早些放她出去的。”
郎清听老祖母这般说,忙道:“祖母,您放宽心,这小猴儿是个打不死的小滑虫,况他又是个会水的,淹不死的!从今之后,您也得听孙儿一句劝,不可再纵着他!他是我家买来伺候您的,不是让您供着他的,如此颠上倒下,让家里那些下人仆从看到了,迟早会生乱的。”
老太太却不听他这些话,只是呜呜咽咽哭着摇头,转而对眼前的儿子说:“云锡啊,娘活不过几年了,你听娘一句话,这回若是救了她上来,待娘百年之后,你便将她从我们家里放走吧。”
“不可!”郎云锡早有此意,尚未点头同意,郎清却急急出言阻止道,“祖母,您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您还够活呢!您若觉着没有心力管教他,便将他交由孙儿调-教,如何?”
郎家祖母知晓这孙儿的心思,并不依从他,只是一门心思谋划着百年之后要将人送走的事。
郎云锡见祖孙俩为一个买来的仆从僵持不下,觉得甚是荒唐,便温声提议道:“母亲,孩儿这儿倒有个两全的法子,您与清哥儿不妨听一听?”
祖孙俩一脸茫然地齐齐望过来,倒弄得郎云锡有些紧张起来,但他仍是坚持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今日魏家的这场生辰宴闹成这般,皆是因那李屏山,他不但扫了众人的兴,还让我们郎家也丢了几分面子,自然也对不住魏家,更对不住魏家的那位姐儿。今日酒席歌舞间,这魏家老爷还频频向我示意,似乎对这李屏山也有几分兴致,孩儿着实不知这李屏山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牵惹了诸多人的心思。今日他闹了这一出,魏老爷即使口里不说,心里也定然会怨怪我们家的下人没规矩。孩儿想着,若是为了区区一个李屏山而与魏家结怨,是不值当的,还不如趁此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人送了魏家。”
听言,老祖母并无言语;郎清却不同意,笑着说:“父亲倒是会卖人情,可李屏山是孩儿买进来的,父亲如此罔顾孩儿意愿,就打算这样将人送走?”
郎云锡道:“这李屏山本就不是个省事的,若非老太太喜欢,我早就打发他出去了。我们郎家向来不与外头这些仕宦商贾争气,只管和气待人,专心做茶。你也该收收心了,将家里的制茶手艺学精学好,如此才好一代代传下去。”
夜里,魏府才遣人送了消息过来,说:“家老爷派人找遍了附近的水域,也没能找到贵府小厮儿的踪迹,想是这小厮儿趁机上岸逃走了。老爷想请贵府老爷过去就此事商量商量。”
郎家祖孙三人听了,皆是一怔;老祖母更是难以置信,连声道:“不会!不会!她不会舍得丢下我这个老婆子,这样悄无声息地逃走的!”
郎清倒想不到那瘦猴儿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更多的却是气愤,恨恨地说:“他的身契还在我家手里,便是逃了,又能逃到哪里去?祖母放宽心,这小猴儿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料想也逃不出这杭州城。”
老祖母只是摇头,只要想到那个真心相待的孩子就此抛撒了自己,便伤心不已。
而郎云锡惊怔之余,反倒有丝庆幸。
他想,这李屏山若真的逃了,便最好不要再回来;否则,对于一个私自出逃的奴仆,他纵使宽容慈悲,也绝不会再姑息这种目无家君、以下犯上的乱逆行为。
改了一丢丢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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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二九章 蜂蝶频频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