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冬·雷峰塔】
檐下雨声滴滴答答,落在灯火阑珊的庭前阶下,无端勾起了人的凄凉忧思。
屋内的侍女皆被打发着去睡了,空荡冷清的抱厦内只剩杨连枝孤零零的身影。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还没被动过,便已慢慢散了热气,如今正冷冰冰地躺在白玉一般的瓷盘里。
杨连枝轻叹一口气,只得将那些菜又收纳在食盒里,只留下了几碟小点心和一壶酒。
暖阁那边渐渐有了声响、动静,没一会儿,玉竹便顶着一头微微乱的鬓发出了暖阁,脸上似乎带着些许羞怯怯的笑意。
然,这笑意尚未全部浮上脸颊,她便在抱厦里见到了端坐于窗下的杨连枝,脸上不由慌张起来。
她不曾想到,夫人会一直守在这儿。
“累了吧?”杨连枝见她呆呆的,甚至有几分惶恐不安,起身拉着她坐到窗下的食案边,“本来为你准备了热菜的,都凉了。酒我烫过了,这是补气养血的酒,你喝一些补补身子。”
玉竹只觉自己不配接受这份关心爱护,慌忙起身跪了下来,眼里洒下几滴清泪,悲悲戚戚地说:“夫人,婢子做了错事,您要打要骂,婢子都会受着,只求您不要赶走婢子!婢子不是成心的!婢子只是进去给老爷送醒酒汤,没料到老爷会……夫人,婢子对您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
杨连枝笑道:“我没有要赶你走啊,自然也相信你。这酒,我是替老爷向你赔罪的。男人嘛,喝了酒就会见色起意,错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你如花似玉的年纪,应当配个好人,如今却被他毁了……”
玉竹仍是哭哭啼啼的,不肯起身,直说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
杨连枝无奈,只得起身扶起她,将杯中尚温热的酒送到她手中,柔声道:“喝了这杯酒,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夜的事,我会替你做主的。”
面对杨连枝的温声细语,玉竹只得含泪喝下了这杯温酒,随后便行礼退下了。
过了许久,杨连枝才慢步向暖阁走去。
她并不进屋,只是打起帘子,瞅向屋内已端然而坐的人。
那人目光坦然无波,就那样直直地注视着她,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杨连枝只觉心凉如水。
她还记得他初迎薛氏进门前的犹豫困惑与愧疚难安,也还记得他瞒着她,悄无声息地为卢氏落籍,将人迎进家门时的欣喜快畅。那时,她便意识到,这个她自幼跟随的男人,早已变心了。
他既变了心,她也当收了自己的心。
可这颗心,不是她想收就能收的。
这些年,她也早已习惯了薛氏和卢氏的存在。
她敬重薛氏的品性才学,若非薛家家道中落、人丁流散,似薛氏这般的闺中才女,又怎会沦落到与人为妾?
而卢氏,虽是乐籍出身,可性情温厚纯良、柔顺可亲,从不与人争气,又怎不令人怜惜爱护呢?
男人变了心,是男人的错。她何必要学那些争风吃醋的妇人,为难这些身世不幸的女子呢?她们同自己一样的可怜可悲。
眼下发生了玉竹的事,她不想追究谁对谁错。然,身为妻子,她却不得不出面处理此事。
此时的杨连枝,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只觉身心无力。
最后,她轻轻开了口,淡漠说道:“玉竹的事,出来谈谈吧。”
金鸡初鸣时,魏子然便已收拾齐整,正喝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时,魏子焘便前来寻他了。
映红将人引进屋内,这少年便与魏子然端端正正施了一礼,方才道:“见过大哥哥。我将将从母亲那儿过来,她说,父亲还在睡觉,我们要趁天亮回书院,让哥哥不用过去请安问候了,让你用了饭,收拾齐整了便和我一道回书院。”
“好!”魏子然应了一声,又问道,“你吃了么?”
魏子焘点头,看了看忙进忙出的映红,道:“哥哥先喝粥,我帮映红姊姊将你的书箧搬到车上。”
魏子然并不推脱,安安心心地喝着粥。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对映红叮嘱道:“你闲时,将我**岁的冬衣归置归置,只要还能上身的,你便留着给乡下的熙哥儿送去。”
映红不解道:“看来你去乡下的那几日,同这位哥儿处得不错,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天热天冷,都想着给他送衣裳去。年年换季,家里也没少了他的衣裳银钱,你送这些他穿得完么?”
魏子然笑道:“姊姊莫心疼这些衣裳!我一年年长高了,这些衣裳再也穿不上,与其放着生霉长虫,那就送给需要这些的人,这也是做善事,佛菩萨都会记下你的功德的!”
“有我什么功德?”映红红着脸,轻轻笑道,“我也不是舍不得这些衣裳,是舍不得……与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照做就是,你快些走吧。”
杭城今年的冬日较之往年似乎更冷一些,也少见雨雪,更难得一见晴天白云,天气总是阴冷干燥。
在这样沉闷乏味的冬日里,书院学子也少了出门游玩的心思,每日除了读书作文,便是聚在斋舍谈天说地。
说起辽东局势,有人愤慨激昂,直骂朝中之人皆是酒囊饭袋,只有经略辽东的熊经略有些智慧谋略。说到激动处,这人竟放声大哭,恨不能亲赴辽东上阵杀敌。
魏子然对这人有些印象,正是祭孔大典那夜,紫阳山顶江湖汇观堂里与人争执到险些大打出手的人。
然,魏子然却不认识此人,只知此人并非崇文书院的学生,而是万松书院的学生,只是与斋舍里的某位年兄来往密切而已。
此次书院会谈后,他便再没见过这人。
后来,他听那位年兄说这人自当日一会后,便毅然决然地投笔从戎,孤身一人远赴辽东,打算投靠在那位辽东经略麾下。
魏子然不曾想到这人如此血气方刚,有些敬佩他的勇气,却也觉得这人行事太过轻率鲁莽,不值得自己效仿。
今日,是除夕假前在书院度过的最后一天,书院各学政教授对学生们耳提面命了一番,便早早下了学,他们自己也准备收拾书箧箱笼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魏子然与魏子焘回到斋舍时,尚攸已将两人的书箧箱笼收拾好了,家里也遣了车马仆从来接,魏子然便同尚攸商议:“能晚些时候回去么?我得去一趟罗宅。”
尚攸道:“那便让家里的车马送您去吧,日落西山前再直接去那儿接您回去。”
魏子然却道:“不用了,他家派了车马来接。”
他也不耽误,匆匆忙忙收拾了一番,出了书院便坐上了早已等候在此的罗家马车。
车马行至桃花巷罗宅,魏子然照例先去拜访了罗明生,又去小阁楼见了罗衡与文卿。两人见今日晴光漫天,便决定去西湖边走走。
车马绕到夕照山下,罗衡便喊停了车马:“就在这儿下,西湖边人太多了,我们上去吊吊古吧。”
车夫只得停了车。
魏子然当先下了车,只觉今日阳光喜人,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便不愿挪动步子了。
他在日光底下站了片刻,环顾着四周景致,果见西湖桥上行人与湖上游船已挨挨挤挤的了,似乎皆想趁着好日光尽兴游览一回。
而夕照山上,那座被入侵杭城的倭寇用大火烧毁、仅存赭色砖塔塔芯的雷峰塔①却孤零零地伫立在这草木衰败、老树婆娑的寂静世界里。
三人登上这座低矮的山峰,径直朝那座残塔废墟走去。
如此近距离地瞻仰触摸这座被遗弃在热闹喧嚣中的残塔,魏子然在心中一遍遍低吟着前人吟咏此处风景的诗词,实难想象当时此地繁盛热闹的景象。
他问身边的两位友人:“那话本小说里说‘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②,如今这塔虽被大火烧毁了,塔基与塔身却仍然不倒,那镇压在这塔下的白蛇与青鱼何时能见天日?”
罗衡道:“那禅师的偈语里不是说了么?除非‘西湖水干,江湖不起’,这塔才会倒。”
文卿却道:“贤弟想让那妖孽再次出世迷惑世间男子么?男子爱色,便会被色迷,贤弟还是要警惕为好。”
“你又开始念经了!”罗衡皱眉道,“表嫂也挺可怜的,自嫁给了你,便日日独守空房。你也是铁石心肠,不怜惜人家便算了,还劝人家抛弃这红尘,与你一同修行,亏你说得出口!”
文卿神色微顿,并不回应他的这番嘲讽,只道:“此塔被毁,是兵祸,并非天灾,想来更令人唏嘘。”
说起兵祸,罗衡便想起了日渐吃紧的辽东战事,便道:“朝廷在募兵援辽,听说这些新兵纷纷都逃散了,你们觉着辽东能守住么?”
文卿道:“你这是不吉之言。不久前,飞白先生③向朝廷上书的辽东战事方略里,陈述的守边方略,获得了皇上批准。若朝廷无小人作怪,边关无佞臣发难,经抚和谐,各参将、守备亦能以家国大事为重,同心协力,要收复失地、击退敌人并非难事。”
罗衡笑道:“哥哥陷在佛陀梦里不愿醒来,恳请你睁开眼看看这世界吧!”
文卿道:“你倒也不必如此悲观,只要人心不离,凡事皆有转机。”
而魏子然听两人谈起了辽东战事,便将万松书院里某位学生远赴辽东之事与两人说了。
“静缘兄的话不无道理,”他说,“新兵虽逃亡甚多,可仍是有心怀热血的人,罗年兄确实不应如此悲观消极。”
文卿听后,默然微笑;罗衡却低低感慨了一句:“朝廷若多一些这样的武将,辽东战事便仍有转机,可惜啊可惜!”
魏子然问:“那依罗年兄之见,辽东战事,有何制敌良策呢?”
罗衡道:“辽东之地已是元气大伤,只宜养气疗伤,固本培元。因此,固守才是上策,但愿表哥钦佩看重的那位‘飞白先生’能力挽狂澜吧。”
说着,他又幽幽叹了一口气,自我解嘲道:“我们这些从未亲历战场、又未曾涉足官场的人,谈论这些于家国大事又有何用呢?不过是纸上谈兵。”
文卿不欲他陷入这样的消极情绪里,宽慰道:“你欲对家国有用,有两条路可走——科场扬名,跻身文官武将的行列,将你胸中的经纶韬略施展出来,此是其一;或是学学万松书院的那林妙山,投笔从戎,固守山河,此是其二。你选哪条路?”
罗衡没好气地道:“你明知我身子底子不好,还给我指出这第二条路,是想让我早些入土么?你身体好,别成天‘阿弥陀佛’了,去走走这第二条路吧。”
文卿笑着没有理会他,转头问沉默深思的魏子然:“贤弟有何高见?”
魏子然谦虚道:“我见识短浅,不敢谈‘高见’,只是这几日在书院听了几位年兄的见解,倒想同两位哥哥探讨探讨。”
文卿笑着鼓励他谈谈;罗衡也颇有兴致地凑过了身子,催道:“快说说!”
魏子然腼腆笑了笑,方才缓缓道:“自萨尔浒之战④后,朝鲜背恩大明而与后金议和,此举甚失国人心,令人悲愤。但朝鲜是牵制后金的一大助力,因此,朝鲜之交不可断。我想说的便是——挽回朝鲜向明之心,联合朝鲜夹击后金,辽东战事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罗衡鄙笑道:“如何挽回?此等背恩弃信的小人之国,即使回心转意了,也会再次背叛!”
文卿却道:“罗罗表弟这话有些意气用事了。家国大事,非是儿女情爱之事,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罗衡道:“反正我已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文卿无奈,与魏子然相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便将话题转到了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事上去了。
罗衡说:“魏小年弟假中若闲暇,可来吴县看看我与大表哥,我们带你在苏州好好见识一番!”
魏子然道:“我尚未去过苏州,这回定要去瞧瞧!”
三人如此商议了一番,眼见天色渐暮,便分手作别了。
注释①:据说,明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杭州,他们怀疑雷峰塔内藏有伏兵,就纵火焚塔,最后就只剩赭色砖塔塔身了。清后期,雷峰塔因年久失修,愚民盗砖,塔基削弱,最终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倒塌。今人看到的雷峰塔是在原塔身基础上复原重建的。
注释②: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引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警世通言》里的故事,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是白蛇与青鱼,所以文中男主才会有“白蛇与青鱼何时能见天日”一问。
注释③:飞白先生,即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今湖北省武汉市江夏区)人,汉族。明朝将领、军事家。
万历四十七年(1619)十一月二十四日,熊廷弼上书奏陈辽东战事方略:今日制敌之策有三:一是收复失地,二是出兵进剿,三是因守险要。收复、进剿为时过早,上策应是固守—……神宗从其言。熊廷弼“自按辽即持守边议,至是主守御益坚”,“亦有斩获功”。
文中谈话发生在熊廷弼上奏之后,当时战局是,凡是看清了形势的都知道“固守”才是上策,但是,明朝廷的党派之争,官员倾轧诽谤之习,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熊廷弼的制敌之策注定困难重重直至失败。作者不懂军事,只是稍微提及一下,说明一下故事背景~~~
注释④:萨尔浒之战,即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二到三月间,明朝与后金在萨尔浒及附近地区的战略决战,以后金全胜、明军大败而结束。此战役是明清战争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明清兴亡史上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争。
当时,明朝战败后,朝鲜与后金议和,保持中立态度。天启三年(1623年),朝鲜国内发生政变,仁祖李倧夺权成功,恢复了积极支持明朝与后金战争的外交策略,并同意明朝总兵毛文龙驻扎皮岛对抗后金,拒绝将辽东逃亡而来的人交还后金,反而将其交还明朝。balabalbala……后面怎样怎样迫不得已降清及之后的各种操作就不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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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六章 雷峰残塔紫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