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夏·废园】
初夏时节,小荷初放,蝉鸣阵阵,正是午憩小睡的好时候。
魏书婷独自侧躺在檐下的摇椅上做着梦,梦里景象纷乱,人声嘈杂,她皱眉凝神听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从中捕捉到了她熟悉的声音。那是她大哥哥的声音。
那声音里满是惊慌惶恐,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说:“快点醒醒啊!你衣衫上落血了!”
血?
魏书婷一惊,陡然睁开双眸,便见到魏子然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凑了过来:“你裙子后面有一块血迹,就在后腰下。你哪里受伤了么?”
魏书婷一脸茫然地摇头。她并不觉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流血了,只觉小腹有些胀痛,身下似有黏黏糊糊的东西顺着腿根在往下流。
她想,那流的该不会是血吧?
这感觉令她十分羞耻,又有些懵懂无措。她再看眼前这个关心自己的人,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便起身躲进了屋里,让身边的侍女墨香去找玉兰。
魏子然莫名其妙,跟进去想关心关心她,她却闭门不见,只让侍女琴香给他传话:“姐儿说男女有别,纵使是嫡亲兄妹,也该避些嫌,请哥儿体谅。”
魏子然道:“她总该让我知道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啊?”
琴香道:“等玉兰姊姊回来就知道了。哥儿若不放心,就在这外头的屋子里坐一坐。”
如此,魏子然也不好擅闯女儿家的闺房,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等。
玉兰回来进了魏书婷闺房后,魏子然只听得里面一片忙乱,夹杂着女儿家细细微微的说话声。
过了许久,玉兰才从里面出来,径直走到他跟前,微微笑道:“请哥儿放心,姐儿没事。”
魏子然点头,但仍是好奇疑惑:“你确信她没事么?那些血是怎么回事?”
玉兰脸色微微僵住,似有些难以启齿,笑着说:“这事……是女儿家的私事,我不好对哥儿启口。总之,这对姐儿来说,是好事,我正要去向夫人汇报呢!”
玉兰是个虽古板却也稳重可靠的人,她既然这样说了,魏子然也不好逼问,只好随同着她去前头找杨连枝。
院内,杨连枝正带着玉竹、映红与三两侍女、女童坐在槐树下绣团扇。
魏子然见这儿皆是女人,不想掺和进去,与杨连枝随意说了几句话,便回屋去看书了。
走了这位哥儿,玉兰不由松了一口气。毕竟,魏书婷的事,她实在不好当着这位哥儿的面向杨连枝说起。
于是,她便趁四处都是女子的时机对杨连枝说:“夫人,婷姐儿天癸初至,婢子特来禀告。”
杨连枝听了喜上眉梢,笑道:“这么说,我们姐儿长大了,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
玉竹却道:“姐儿这天癸来得有些早啊,我十五岁才来呢。姐儿今年将将十二岁!”
杨连枝道:“女孩儿的这些事,要看人的——你们继续绣扇,我随玉兰去看看婷儿。”
魏书婷屋内的侍女、女童皆因小主人初次来了月事而满心欢喜,只魏书婷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忐忑。
从玉兰那儿得知此事后,她便知女孩儿的天癸水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从此可以嫁人生子了。
若不能嫁得如意郎君,嫁人生子便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现今,她躺在这锦绣床帐里,只觉身心皆被困在了这绫罗彩缎织就的牢笼里,逃不掉,挣不开。
杨连枝与玉兰欢欢喜喜前来时,她已淌了满脸的泪,惊得杨连枝连声问她:“好孩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呢?身上不舒服么?还是心上不自在?”
听了母亲这样温柔的话语,魏书婷哭得更厉害了。
杨连枝以为是这小女孩初次面对这事有些惊慌害怕、不知所措,便轻抚她的面颊,柔声安慰她:“你莫怕,这是女孩儿长大必经的路,习惯就好了。这些日子,玉兰会好好教你的,娘也一直都在。”
安抚好了魏书婷,杨连枝又将玉兰叫到外面的屋子里,对她叮嘱道:“姐儿这里,你要格外用心照料。她心思细腻敏感,你们要多陪她说话解闷,闲时多去露春园走走,别让她一直闷在屋里。这儿的门户也要再严实一些,莫让外头的男子有机可趁,引诱她。这些侍女之中若是有谁胆敢在其中穿针引线,我这里决不轻饶,你也要管束好她们!”
玉兰应道:“是,请夫人放心。不过,婢子尚有一事需要夫人拿主意……”
杨连枝看着她问:“何事?”
玉兰道:“然哥儿与姐儿自幼亲密,感情深厚,这虽是好事,可如今两人都大了,又都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婢子想,男女毕竟有别,就算是亲兄妹,也不好太过亲密。但哥儿毕竟是主子,他来这儿找姐儿,我们不好拦着,总须夫人出面才行。”
杨连枝知她所虑甚是,但也不忍心过分隔离这对兄妹。然,思及魏书婷那份隐秘的少女心事,她又担心魏子然会暗中替那罗家的风流哥儿与魏书婷牵线,从而酿成大错。
她想了想,道:“你不必过分阻止他俩会面,但须多留些心眼。我想,他们大了,行事会有分寸的。”
主母既然这般说了,玉兰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今夏,魏书婷的生辰,杨连枝打算租两艘大船在西湖上为她办一场生辰宴,只为让她开怀欢喜。因此,她早早便替这场生辰宴张罗着,一切酒食茶水悉数交给南家的平湖酒楼准备,至于生辰宴上的歌舞管弦,她也不肯随便将就,定要将郎家的那个戏班子请来。
魏显昭见她如此大力张罗着这场生辰宴,觉得万分不解:“如此铺张,兴师动众,不就是图个热闹么?你若嫌家里的金鳞池太小,临安城内的苕溪也可以办,何必跑到西湖去?”
杨连枝道:“苕溪日日可见,西湖却见不到几回,让婷儿趁着这场生辰宴,去西湖散散心也好,总闷在屋里是不好的。”
魏显昭能明白她为人母的一片苦心,也不再多问,只道:“我们家与郎家交情还不算太深,要借他家的戏班子,这便欠下了一个人情。我尽量去办吧。”
杨连枝知晓他不好开这个口,也并不逼迫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从外人嘴里听说他家的戏班子与别家不同,想让家里人也见识见识。你能请来就请,请不来,也不用拉下脸去请。”
“好。”
去岁秋冬之际,魏显昭在涌金门附近看中了一处废园,今春方才动工修缮,至今并未完工。这座园子虽不大,但景致幽雅可爱,又临近西湖,是一处会客邀友的好地方。
考虑到此次的生辰宴并非一日能了事,一大家子总得有个落脚处。他想来想去,便让工匠暂且先停工,又让家里仆从将那儿修缮好的庭院和屋子收拾整理出来,将园子里的荒草杂树皆芟除干净,以便落脚入住。
在魏书婷生辰前一日,家里女眷孩童已陆陆续续搬了过来,只留了薛鼎及稳重可靠的侍女、仆从在家守家看院。
因生辰这日恰逢书院旬假,魏子然与魏子焘前一夜便赶了过来,兴致勃勃地帮忙准备着明日生辰宴会上的事。
因园子尚未修缮完毕,一家人只能挤在一处庭院里。那尚未动工的几处院子里,树高草盛,甚而有夏虫飞鸟在那儿落户安家,一到夜里,便开始闹腾起来。
杨连枝怕这园子里有虫蛇,特特命人在院子周围撒了一层厚厚的雄黄粉。
此次生辰宴,因南家几位姐儿、哥儿仍在孝期内,魏显昭也没有邀请这家赴宴,倒是请来了郎家和郎家的戏班子。这无疑令受邀而来的客人兴致高昂,只想早些聆听仙音。
天微微亮时,园子里的侍女、仆从便动了起来,早早便开始着手准备宴会的事。
因游船宴设在午后,对于那些一早便来赴宴的亲友,杨连枝只能将人请进园子里,让人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一处凉棚,请客人在此吃些茶水点心。
而魏子然听说郎家的老祖母会来,便猜到李屏山必定也会跟着来。
想到能再次见到南屏,他便请映红帮他梳理打扮得稳重斯文些,不能让客人家里的一众哥儿给比了下去。
映红觉着好笑,想要取笑他一番,但细看他渐渐褪去稚气的面貌,不禁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被老爷夫人收养时,你连路也走不稳,转眼竟这般大了。再过两年,你的个头定会蹿得比我还高一些,那时候,你也该将南家姐儿娶进门了。”
魏子然道:“姊姊还没嫁人,我怎么会先娶妻呢?十六岁娶妻,太早了一些。”
映红却道:“可那姐儿比你大了四岁,你耗得起,人家可等不起。女孩儿的青春多么宝贵,经不起你这般耗的。”
魏子然默然。
若非映红提醒,他不会意识到,他若放不下对南屏的牵挂,便注定要辜负那个大他几岁的南湘。
南湘何许人也?
他从未了解过,甚至连那姐儿的面貌也记不清了。
而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不曾珍视过的姐儿,却是他人心尖上的牵挂。
魏显昭过来找到魏子然时,特意支开了映红,随后说道:“有一家客人,需要你替为父亲自去请。”
“哪家?”魏子然觉得甚是奇怪,“今日才去请,会不会太唐突了?”
魏显昭道:“为父让你去请的是桃花巷罗宅的人,也算是去探个口风。你就算请不来那个老的,他家那个大的,总能请来吧?”
魏子然恍似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心,笑着问了一句:“父亲是打算与罗教授重修于好么?”
被儿子道破了心事,魏显昭并不觉得丢脸。但,只要一想到罗明生那副矜傲模样,他便大为光火。
然,他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发牢骚,便心平气和地吩咐他:“这人毕竟是个读书人,骨子里有几分清高气,瞧不上许多人。他既然还愿意给你说几句教训,那么由你去请他,他便会觉得你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即使不愿来,对你,他也觉得是可信任的,会更亲近你。”
魏子然已无暇去思考父亲为何突然又与罗宅结好的缘故,只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准能促成魏书婷与罗衡这桩无疾而终的姻缘呢!
他跑了一趟罗宅,正逢那对叔侄坐在廊下乘凉闲谈,见门房引了他进来,罗衡意味不明地笑着说道:“哟,贵客!贵府今日有好事,你这小主人竟还有闲莅临寒舍!”
罗明生见不得他说话阴阳怪气的,拿手中的蒲扇狠狠地扇了扇他的脑门,骂了一声:“教养被狗吃了?这样待客!”
罗衡挨了打、受了训也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说:“魏小年弟,快说说,你是趁了什么好风到这儿来的?”
魏子然没理会他,而是毕恭毕敬地向罗明生施了一礼,说:“小子受家父嘱托,特来邀请教授与年兄赏脸赴家妹的生辰宴,请二位万勿推辞!”
听及,罗明生的眉头便深深皱起,脸上再也不见一丝笑:“真是你爹让你来请的?”
魏子然忐忑不已,垂首应道:“是。”
罗明生却冷冷笑了:“他不早些发请帖来请,却在当天让你来请,可真是用心良苦。既然是你亲自来请,我也不好为难你,让你空手而回。这样吧——”
他用手中蒲扇一指罗衡:“这小子,你若是看得上他,便带他去赴宴吧!免得你空手而回,被人骂不中用。”
此时,魏子然不得不暗自佩服父亲的料事如神,即使心里仍有些遗憾罗明生未能亲赴宴席,但肯放罗衡去赴宴,便是极好的兆头。
他想,经此一事,魏罗两家重修于好,不过是时间问题。
罗衡自是巴不得去赴宴,而这一趟还是魏家主人派魏子然亲自来请的,他顿觉自己脸上增了光彩,脚底生了风。
他回屋换了身衣裳,仔细装扮了一番,方才随同魏子然出了罗宅。
路上,魏子然忽问了一句:“妹妹的生辰礼,你可备着了?”
罗衡道:“我人到了,就是给她最好的生辰礼。”
魏子然不喜欢他这样油腔滑调的,正色道:“我同你说正经的!”
见状,罗衡也正了神色,笑着说:“早就备好了,我亲手做的。”
听及,魏子然顿时觉得自己的用心好似没他这样真诚了。
啊~今年要嗝屁两个皇帝了,有点难搞~
另外,明天回家更新不了了。运气好的话,今年能看到雪了,期待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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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七章 一年一岁庆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