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春·香闺里】
杨连枝很快便从薛鼎那儿得知了魏书婷被猫抓伤一事,只得辞别主人,带着玉竹匆匆忙忙赶回了家里。
方进净荷堂,她便见一众仆从侍女围着一只脏兮兮的黄花狸猫追逐吆喝,不成体统。
她正要喝斥,那猫儿却没头没脑地蹿到了玉竹的裙底,左拐右冲地找不见出路,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蓦地,这叫声忽变得凄厉尖细,听着万分可怜又可怖,却是玉竹在躲闪退避之际,一脚踩中了这猫儿的尾巴,又抬脚将这猫儿狠狠地踢了出去。
众人愣了一会儿神,一名小厮儿趁这猫儿有气无力之时,忙上前拎住了那猫儿的后颈脖子。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眨眼之间,杨连枝心思稍定之后,正了正神色,道:“你们不去姐儿身边看顾着,却在这儿逗猫,简直太没规矩了!”
训斥这些人时,那小厮儿手中的猫儿也正一个劲儿地嗷嗷叫着,听着甚是可怜。杨连枝看它可怜,又命令那小厮儿将猫给放了。
小厮儿道:“夫人,小的们抓猫正是为姐儿治疗猫毒来着。姐儿被这猫抓伤了脸,请来的大夫说,非取这伤人的猫的脑,无法祛除姐儿的毒。”
杨连枝觉着甚是可怕,但念及魏书婷的伤,也没有说什么,只道:“往后不可这般没规没矩地聚众喧闹,若是让老爷知道,他可不会轻饶你们。此次情有可原,都散了吧。”
众人诺诺而退;那拎着猫儿的小厮儿便去了后厨,打算请后厨的厨子杀猫取脑。
后院,魏书婷的屋里聚满了人。
罗衡与文卿因不便入内,只在外室等待观望,见一众人拥着这家主母前来,忙起身上前行礼问好。
杨连枝未料到这二人今日也在此,心里存了几分疑,但仍是微微笑着同两人寒暄客气了几句,方才进了内室卧房。
而罗衡却多多少少感受到了这家主母对自己那微妙的态度,心里知晓缘故,却并未放在心上。
现今,他心里牵挂担忧的是伤情恶化的魏书婷。他总觉着里面那大夫说的“取猫脑疗毒”①的法子很不可靠,便同文卿商量:“你暂且留下来,我回钱塘找那个朱庶人,向他老人家请教请教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方子。”
文卿并不多说多问,微笑而应。
魏书婷的伤势还算稳定,并未再次恶化。
但即便如此,杨连枝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夜里也不曾离开一步,时刻关注着魏书婷的情况。如此观察陪护了四五日,杨连枝见伤情稳定,便放下了心。只是看着魏书婷脸蛋上久不愈合的伤口,又不免忧心。
而魏书婷也因脸上落了伤,终日不肯见人,即便是至亲的兄弟姊妹来探望,她也是隔着帐子与人交谈,整日里郁郁寡欢的,连饮食也少进了。
杨连枝为此忧心不已,日夜温声开解,魏书婷却总是垂泪低泣,再也难见笑容。
魏子然除服那日,特意在家沐浴斋净了三日,方始出门拜师访友。
他先去书院拜见了各位老师教授,又特特往桃花巷拜访了现今闲居在家的罗明生,仍尊称他一声“教授”“老师”,行的仍是师生之礼。
罗明生见这小哥儿年来愈发稳重知礼,心里并不因大人之间的那点龃龉嫌隙而疏远怠慢他,反倒会时时说些教训给他听,俨然仍以老师长者自居。
而说起书院那位年老昏聩的老先生,罗明生也并不随意诋毁人家,反倒极力称赞,说:“尔辈千万莫轻视这位老先生,此老先生乃孔氏南宗世系子孙,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儒,虽已年老昏聩,但其学识胸襟是我辈不及的。他身边的小童是他亲重孙子,学识修养亦高超,须努力结交。”
这番话说得魏子然惭愧无言,为自己曾经轻视嘲笑过那位老先生而感到羞惭。
因今日来访,恰逢罗衡回了苏州老家,他只得打道回府,哪知罗衡竟已先行过来找他了。
他在书房见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友人,寒暄客套的话尚未出口,这人便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能否让我见一见令妹?”
魏子然怔住了,颇感为难:“她身边常有人伺候着,这不太好办……再说,自被那野猫抓伤后,她便一直躲在屋里不肯见人,连我也难得见她一面呢!”
罗衡却信誓旦旦地笑道:“她不愿见你们,却一定愿意见我,我这儿有治她脸伤的方子,保管有效——魏子然,现今便是你报答老友的好时机,你帮不帮?”
魏子然觉着这人是在挟恩图报,至于他夸口的那方子,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不好一再拒绝他这一片诚心,辜负了这份美意。
他故作苦恼地沉思细想了一会儿,唉声叹气道:“我倒愿促成你这桩心愿,不过,你得规矩些。我爹娘曾因你俩暗地里书信往来伤肝动气,狠狠地责罚了她,你不可再使她蒙羞受辱,坏了她的清誉。她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呢,性情纯善,经不起你这浮浪子弟几句花言巧语的逗弄!”
罗衡见他松了口,早已喜不自禁,只管点头应承:“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与她是君子之交,绝无半分玩弄戏耍之心!”
魏子然却道:“她却不一定这样认为。”
罗衡道:“子非鱼,安知鱼之心不在彼而在此?”
魏子然回了一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心在此而不在彼?”
罗衡朝他翻了翻白眼,催道:“别在这儿绕嘴,赶紧替我办成此事最为要紧!”
魏子然见他为自家妹妹心急成这般模样,倒有几分得意窃喜,只管不慌不忙地安抚他:“此事难做。且不说她屋里那些侍女和寸步不离她的玉兰,单说我妹妹这个人,自从你与她之间的事情败露,惹得我娘生了一场大病,她便再不愿我在她面前提起你了。所以,我要说动她与你见面,比登天还难,你得体谅体谅我这只殷勤为你奔忙的‘青鸟’。”
罗衡嫌他婆妈,却又无人可求助,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顺着他,承诺道:“你只要帮我做成了此事,你那小娘子的事,我必然时时刻刻替你留意,但凡你有需要,随叫随到!”
话已至此,魏子然也不好继续为难他,便对他说:“她那边你是去不得的,只能我想个法子将她哄来这里,你且安心等等,不可轻举妄动。”
罗衡爽快应下:“敢不从命!”
其实,魏子然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说动魏书婷,可既然对人许下了话,总得尽力去试一试。
前往后院的途中,他一路想着对策,终究是无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时值午后暖风轻拂时候,后院的那一汪荷塘里睡莲微开,几杆荷叶亭亭而立,偶有水鸟、蜻蜓前来驻足嬉戏,惊扰了这片平静如镜的水面。
魏子然见玉兰与三两侍女坐在檐下绣花的绣花、打络子的打络子,便缓步上前。
几人见了他,起身与他见了礼,他便轻声细语地向玉兰询问:“婷姐儿今儿如何了?”
玉兰苦笑道:“还是不肯出屋见人,只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魏子然道:“姊姊引我进去看看吧。”
玉兰欲事先通知魏书婷,魏子然却向她使眼色,撇下她便不声不响地进了魏书婷的房间。
此时,魏书婷正坐在窗下,神色惆怅地看着院中暖风习习的景致,不曾提防有人会闯入她的闺阁。
听闻动静,她甚至都未看清来人是谁,便拿起身边的一把团扇遮住了脸,用眼角余光偷瞟了瞟那闯将进来的人,却发现是自家大哥哥,她心里便有几分埋怨他无礼,起身便向床帏走去。
魏子然紧赶几步,拦了她的路,笑着说:“妹妹好无情,连大哥哥的面也不愿见,是打算这辈子也不相见么?”
魏书婷叹了一声气,低声说:“你说这话就教人伤心,我只是怕吓着了哥哥,想着等脸好了就能见面了。”
魏子然听她声音低回婉转,心里怜爱,便扯住她衣袖挨近她,央求道:“我不是别个,你不用对我如此见外。好妹妹,你将这扇子拿开,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么?”
魏书婷不依,扭身欲回避,却不防他突然伸手来夺扇子,整张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露在了他眼前,再遮掩已是来不及了。
她不由恼了,转身扑进床帐里,哭哭卿卿地说:“哥哥忒无礼了!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魏子然尚未从方才乍然见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里回过神来,只管呆呆地发怔。
被猫抓的那天,他只透过床帐隐约窥见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抓伤,以为并不严重;可眼下见了,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抓痕竟布满了整张脸,让她那原本秀丽白皙的脸蛋变得丑陋可怖起来。
他又是心痛又是懊恼,心想自己不该这样违背她意愿让她难堪,惹她伤心哭泣。
他缓缓上前,侧身坐在床沿,轻声细语地哄着她,说:“我不是有意要惹你怪逗你哭的,只是想关心关心你——你肯原谅我么?”
魏书婷只管将脸深埋进被褥里,并不回应他一句话。
魏子然并不死心,只管絮絮叨叨地同她说:“我屋里有个人,他说手上有可以治你这脸伤的方子,你过我那边看看,好么?我原是为此而来的,不是要教你难堪。自从你受伤后,那人为你日夜奔走才求来了这张方子,你不看在我面上,但看你和他昔日的‘金鳞之交’上,好歹随我过去吧!”
他听见魏书婷渐渐止住了哭声,知晓这番话还是打动了她的心,便继续劝道:“你不用担心爹娘知道会动怒,只要能治好你这脸上的伤,我想爹娘也会感激他,并不会见怪。”
魏书婷心已动摇,可想到自己这张骇人的脸,便没有勇气见任何人,何况是她珍藏在心底深处的人。
“我怕这张脸会吓坏他。”她终究敌不过心底的那一点贪念,瓮声瓮气地说。
魏子然鼓励道:“他什么没见过,还会被你这张脸吓着么?他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魏书婷也相信那人不会在意她这张脸,可仍是担心这张脸被他瞧见。
然,她最终仍是在魏子然耐心的哄劝下,收拾一番,蒙着面纱出了屋子。
见了玉兰,魏子然便说:“姐儿许久未出门透气,我带她到我那儿透透气,晚饭的时候,你再接她回来吧。”
玉兰难得见魏书婷出屋,如今见魏子然能将这位姐儿劝出屋子,自然高兴,倒没怀疑什么,将人送到前头便转了回来。
注释①:取脑疗毒,借鉴了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里“疗猘(zhi)犬咬人方”的方子,即:杀所咬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里面有记载被狗咬伤的各种急方,取脑只是其中的某一种方子,因剧情需要,只做参考,请勿模仿哦~
温馨提示:《肘后备急方》里记载的皆是前人古方,缺乏科学依据,不能确保其疗效。如发生狗咬猫抓事件,请及时清洗伤口,立即到附近医院接受治疗,在48小时内注射疫苗,勿偏听偏信,延误病情。(狂犬病很可怕,一旦发作,死亡率极高,勿存侥幸心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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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五章 青鸟殷勤为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