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春·槐树下】
魏子然以女婿身份为许氏服丧三月。期间,他日夜笼闭家中,并不出门嬉游耍乐,只是一心读书作文。
近来,他迷上了制香烹茶,闲时,便同魏书婷在院中调香品茗,倒也清闲自在。
只是,他心里头一直牵挂着南屏的去处,身边又无人可诉说,罗衡与文卿偶尔会前来探望,他因实在无人可以诉说,便将这般心思与两人说了。
虽说魏显昭已刻意疏远了文罗两家,但也并未彻底断绝往来。因此,对于子孙辈的往来,他并不强制干涉,只是不准这诸般男子与家中姐儿私信往来。
每逢家里来了这些少年子弟,魏显昭便会格外留心,叮嘱薛鼎与院中侍女、女童看好门户,不给这些外来男子与家中姐儿接触的一丝机会。
暮春时节里,花草繁茂。净荷堂前的槐树花枝浓密,垂挂满枝,一眼望去,如雪染春树,清香四溢。院落里,篱墙边,各色深深浅浅红黄粉白的蔷薇也正争香斗艳,热闹非凡。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魏显昭一早便带着人去了乡下的庄子里,三五日怕是不得返家;而杨连枝与家中女眷子辈也受人之邀去了别家赴宴赏花。
魏子然因在缌麻期间,不便前往游赏,便留了下来;魏书婷虽想前去赴宴,可经不住这位大哥哥的苦口挽留,也只得留了下来,同他将这些日子制成的香拿出来一一试验。
因此,这家中除了这两位小主子外,便只有薛鼎及一众仆从侍女在家守门户。
罗衡与文卿本是来临安踏春访友,不好过门不入,便顺便来探访魏子然。
薛鼎毕竟是办事稳妥周密的人,知晓这家里尚有姐儿在家,他并不将人径直引入净荷堂,而是先来同正在槐树下试香的这对兄妹通了个气儿,待魏书婷领着一众侍女起身退避回后院,方才将罗衡与文卿引了进来。
魏子然就在树下随意招待了这两位友人,连那些试香的器物材料也来不及收起,便命人在树下添了桌椅,上了茶点,同两人随意交谈起来。
“我只当你在家寂寞无聊,却不想有这般闲情雅致!”罗衡进院尚未坐下,便饶有兴致地围着那些器物香料称奇,使劲嗅了一口,道,“槐花树下初试香,你这试香的场所景致便选的不对,槐花清香淡雅,混进你那些香里头,倒不好辨别是好是坏了。你既要试香,就该选个清凉如水的雨夜,最好是冬日雪夜。此种环境试香,最是凄清有味。”
魏子然笑道:“我初入此道,尚不懂这些门道。只是觉着四季草木依时而放,其色香味优者,若能与人为调制的香相辅相成,那岂不是更妙?”
罗衡笑道:“你的风雅听着挺别致的。”
文卿道:“香之优劣,因人而异,不过都是些怡心悦情的玩意,全看当时当人的性情喜好。试想寺庙神观里的烟火香气,对常年持斋念佛的信徒居士而言,闻一闻便觉神清气爽,可以却病延年;而对于那些毁神谤佛的愚夫蠢妇来说,这些香气是恶臭的,是乱人神智的不祥之物,唯恐避之不及,较之这些佛前香气,他们自身的汗味体臭倒是更悦人口鼻呢!”
罗衡听他讲话总是不离这些神神佛佛,便笑着调侃道:“我这位大表哥如今真是个世外高僧了,张口闭口就要与人谈佛论道。我们谈风花雪月,他偏要大煞风景地念声‘阿弥陀佛’,一身‘佛前香气’熏得我等凡夫俗子晕晕乎乎的,却也熏不香我们这一身‘汗味体臭’。”
文卿不在意他的揶揄讽刺,笑着说了一句:“你有慧根,就是俗缘未断,孽障太深,才闻不到这‘佛前香气’。”
罗衡摇首悲叹不已:“我的哥哥,你的路走岔了!若心中无佛,即使你能口吐莲花,也只是个肉眼凡夫!”
文卿道:“人人皆可成佛——罗罗表弟还是迷障太深。”
罗衡不以为意,但也不欲再同他争论,只会越争越乱。
而魏子然本不懂这些深奥佛理,默默听了片刻,也是听得云里雾里的,便出言道:“我上回请二位帮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么?”
两人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魏子然不免失望,怅望长空,看着日光里那一串串淡雅可爱的槐花,低声喃喃:“她究竟藏在哪里了呢?她如此年幼,孤身无依,能藏到哪里去呢?”
罗衡觉着他怪可怜的,与文卿相视一眼,笑问:“你笑我尘心不泯,这位小哥儿,年纪轻轻就陷入了情网里,你可能救得他么?”
“你说话少阴阳怪气的!”文卿皱眉,又舒展眉头对魏子然说,“贤弟,世间情缘自有天定,有缘,你与她自会相见。我这里还有个不算坏的消息——你要找的那个南家姐儿虽没消息,可她身边的宋妈妈还是有迹可查的。其人早年就在桃花巷那家被烧毁的宅子里替人家奶孩子,后来那家女主人去世后,她便去了南家,应是从那时起便开始照顾那姐儿的。这妈妈家乡离你家庄子并不远,就在徐村。但我二人不曾去探访过,尚不知那南家姐儿是否藏身于此。”
能寻到这点蛛丝马迹,对魏子然来说,已是莫大的欢喜宽慰。
对罗衡、文卿能这样不辞劳苦地为自己打探钻营这等消息,他心怀愧意,又满心感激,笑着说:“多谢罗年兄与静缘兄,此等恩情,小弟不知怎样报答。”
罗衡促狭笑道:“且等你寻到你那小娘子,再来报答我们吧!不过——”
顿了顿,他的神态语气皆变得严肃起来:“你这小娘子似乎神秘得很啊,我们多方打听,也打探不到这小娘子的些许消息,只是听说她自幼多病,鲜少出门见客,真正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但这‘深闺’未免太深了——魏子然,你不觉着很奇怪么?”
“是很奇怪,所以……”魏子然沉吟道,“我才想找到她,让她对我放下防备心,将那些无法与人道的苦衷向我说一说。”
罗衡笑而不语;文卿却问:“你打算何时动身前往徐村?”
魏子然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衰服,叹了一口气,说:“好歹再忍耐几天,待除了这身衰服再做打算吧。那时,烦请二位送佛送到西,一同前行。”
罗衡与文卿相视而笑道:“乐意奉陪!”
三人随意不拘地闲谈间,忽听后院传来几声猫叫,不大一会儿,那猫便风一般地蹿到了内院,却是一只体型娇小却浑身脏兮兮的黄色小狸花猫。
这小狸花猫进了内院,它身后便呼啦啦赶上了三五侍女,也不顾院中有客人,只管围着那猫儿追赶、娇喝,企图抓住它。
这狸花猫却身形敏捷,左冲右突、上蹿下跳,逗耍得这些侍女钗发微乱、粉面生汗。魏子然三人尚未反应过来,这猫儿又径直蹿上了一旁的香案上,打翻了案上的香碗香罐,其中香料撒了满地,院内顿时香风阵阵。
魏子然此时方才如梦初醒,看着被这只狸花猫打翻糟蹋的香料,心疼不已。
他试图去抓这只狸花猫,这猫儿却“嗖嗖嗖”地蹿上了槐树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朝他“喵呜——喵呜——”地叫着。
魏子然觉着它是在嘲笑自己,气急败坏地问围拢过来的三五侍女:“哪里来的猫?”
一侍女诚惶诚恐地回话道:“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小野猫,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姐儿的房里,姐儿看着喜欢,将将将它放进水里想替它洗身子,哪知这小畜生不识好歹,竟抓花了姐儿的脸。玉兰姊姊便让我们将这罪魁祸首抓住,到时好让夫人处置!”
魏子然一听魏书婷被这猫儿抓伤了,已是顾不上其他,转头对罗衡与文卿说:“你们自己先坐坐,我去看看我家婷姐儿。”
说完,他又留下了两位侍女,让她们好好招待他的朋友。
而魏子然前脚没走多远,罗衡便问留下的两位侍女:“你们姐儿伤得严重么?”
侍女见这人是自家大哥儿看重的朋友,倒也没有避讳,忧心忡忡地说:“严重倒不严重,可伤的是脸,姑娘家的脸面多重要啊!”
文卿肃容道:“你们见过因被狗咬而致死的么?被这些小动物抓了咬了,不要轻视,得赶紧为你家姐儿请大夫来看看!”
“这般严重么?”侍女被这番话吓住了,不由急得哭了,“家里只有薛管事在……客人,请您行行好,先替我家姐儿看看,我这就知会薛管事,让他赶紧着人请大夫!”
“知会来知会去,便耽误了!”罗衡急道,“你面前不还有一个大活人么?我去请大夫,你们领着这位去见你家姐儿!”
魏子然匆匆赶到后院探望魏书婷,魏书婷却说什么也不愿见他,躲在床帐里向他哭诉:“我没脸见哥哥,哥哥请体谅妹妹些个!”
魏子然也不逼她,询问一旁的玉兰:“她的伤口处理了么?”
玉兰唉声叹气道:“我们头次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怎样处理,只是给姐儿清洗了伤口,又涂了一些止痛的药。说请大夫过来看看,姐儿怕见人,也不肯请……”
魏子然也是头次遇这种事,一时也不知是否定要请大夫,但总觉着请大夫来看看稳妥一些,便又去劝魏书婷。
魏书婷低声啜泣着说:“我不要看大夫……你们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魏子然自然不依,只管苦口婆心地劝说。
适时地,侍女领了文卿进来,将被猫抓的严重后果说了后,吓得一屋子人面容失色,躲在帐子里的魏书婷自然也听到了。
她本为自己的半边脸破了相而伤心不已,听说这伤竟能要了自己的命,更是吓得手脚冰凉,隔着帐子抽抽噎噎地问了魏子然一句:“哥哥,我真要死了么?”
注释①:衔蝉,引自清·黄汉《猫苑》,如下:
黄香铁侍诏云:《清异录》载:唐琼花公主,自总角养二猫,雌雄各一,白者名衔花朵,而乌者惟白尾而已,公主呼为麝香騟妲己(汉按:《表异录》亦载此,其一黑而白尾者,为银枪插铁板,呼为昆仑妲己;其一白而嘴边有衔花纹,呼为衔蝉奴,与《清异录》所载类异。)
文中只是借用“衔蝉”这一种猫的别称取个标题名,并不代指文中出现的中国黄花狸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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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四章 初试香风引衔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