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春·暮色里】
魏书婷细细推算着至今距重阳相隔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恍恍惚惚竟已过了六七个月。
此时此地再见,那人眉眼须发依旧是当年模样,却又似添了几分风流成熟之姿,不复当日的轻佻之色。
午后的暮春微光笼罩其身,光华出尘,弯唇一笑,令人目眩神迷。
魏书婷微微抬眼打量着他,见到他这样的风姿笑容,面纱后的脸微微发烫,愈发让她觉得无颜相见。彼此隔案而坐,她也觉着他衣上的熏香紧贴着自己的肌肤,一寸一寸地侵蚀着她的心房。
魏子然瞧出她的窘迫,愈发断定了她对罗衡的那番少女心思,心里不免忧愁叹息。
他唤来映红,暗中叮嘱她不可向外声扬,请她在外把风。
映红很想劝阻他,可知晓自己的话在他面前没有几分分量,只得遵照他的吩咐行事。
有了映红在外头把门望风,魏子然颇为放心。
他无意中看到魏书婷的衣袖已不知何时被罗衡在桌案下牵住了,心口一顿,眉头一皱,颇有些不悦地看着罗衡,开口催道:“人我替你请来了,你的神仙妙方呢?”
罗衡见他如此模样,悻悻松开了桌底下的手,笑着说:“我又不是大夫郎中,哪里有什么神仙妙方?”
魏子然冷了脸色:“你骗我!”
“我哪敢骗你?”罗衡端然而坐,正色道,“治病疗伤的方子,自然是在大夫郎中手里。钱塘门外有一家医馆,祖上好几代皆在宫中供过职,现今还有一位在太医院供职呢!这人最擅长为妇人看病,也算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了。他有一个女儿,人称再世‘鲍仙姑’,对付人身上的这些伤疤麻痘很有一套。只是这人有些怪,若非熟人引见,不肯轻易给人看病。”
说完,似笑非笑地盯着魏子然看。
魏子然隐约明白了他说这一大番话的意图,不过是想告诉自己:若要为魏书婷治这脸上的伤,非他罗子意不可。
而要说动父母同意此举,自然需要他在其中出力。
“我与我娘说说,”魏子然说,“你今日且留下来,待我娘回来了,你再将这前因后果同她说一说。”
罗衡自然不会推拒,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他又微微倾过身子,隔案问着垂头不语的魏书婷:“此行关键在你。你是否愿意试一试?”
魏书婷并不正眼看他,只是轻轻点头,应道:“嗯。”
罗衡却一直紧紧盯着她面纱后的脸,只隐隐窥见几道深深的抓痕,说:“你把面纱摘下,让我看看你的脸。”
魏书婷慌忙道:“看不得的!你别看!”
她害怕如此这般同他并座共话,便起身朝魏子然说:“哥哥,我身子有些不适,恕我怠慢不能奉陪在此,允我先行吧。”
魏子然知她是躲着罗衡,便唤了映红进来,请她将人送回去,又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了一些话。
罗衡却似没事人一般置身事外,旁观着这些人如何防着自己,只觉无奈又好笑。
待魏书婷的衣香琼音渐渐淡去,他方才懒懒斜倚在桌案上,故作不悦地对魏子然说:“你这般提防着我,如此不信任我,真令我心寒又心伤!我以朋友之心关怀我这位‘金鳞友人’,却被看成是怀有不良之心的浮浪人,真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有此理!”
魏子然亦有几分不悦,赧然道:“你若是行为端正,谁会这般揣测你?你当着我的面便对她不规不矩的,是欺我年少无知么?罗子意,我好心提醒你,我妹妹不是你在外头结交的那些女子,你最好别拿你哄那些女子的那一套来勾引她!”
“勾引……”罗衡见他动了气说出的这番话,又是诧异又是无奈,笑叹一声,说,“魏子然,你给我安了个多大的罪名啊!你妹妹曾寄给你的书信里问过你这样的话——‘世间乃男男女女之世间,男为人,女不为人乎?’。我且问你,你我为人乎?令妹同世间万千女子不为人乎?你我之交为友乎?与女子之交不为友乎?”
魏子然被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道:“男女之交,微妙不可言,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看透的。纵使你心皎皎如日月,但在世人看来,男女交往过密,总是不得体的。你将世间女子等同而看,不分亲疏远近与之交往,可在女子看来却非如此。你既非世外身,只是俗世人,她们信赖你亲近你,其实是爱你,不论是爱你的风流气韵,还是爱你的身家荣华,这爱终究不是朋友之爱,而是男女之爱。你明白么?”
罗衡道:“你说的都是世俗男女,这世间总有纯洁无染的男女,只是心之契友,与俗世男女之爱无关。”
魏子然道:“这样的女中契友甚是难得。其实,你不如退一步,夫妻何妨是朋友?朋友又何妨做夫妻?你说静缘兄的路走岔了,你自己的路何尝不是走偏了?他欲舍弃红尘在莲花台中寻一方净土,你却一心要在这红尘俗世里见极乐,都是一样的固执。”
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笑着说:“如此说来,我们三人之间,你这个俗人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魏子然,你今年才多大啊?你年幼多情,贪恋俗世男女之爱,可不是什么好事。”
魏子然不服气,笑着反驳道:“说起这个,你才是那个多情风流的浮浪人,有了‘彩铃姊姊’还不够,偏偏还要来招惹我家年幼懵懂的妹妹,也不怕遭报应!”
罗衡不想同他理论这些男女之间的纠葛,闭了眼,说:“这寂静无人的午后春光实在可喜,让我在此躺躺吧。令妹的事,需要你这做哥哥多用些心思。”
这人最擅长顾左右而言他,魏子然也不勉强,回头给他送了衾枕过来,便由着他在这书房的春光下小憩。
杨连枝归家后,魏子然将之前在书房里商议的事同她详细说了一遍,后道:“娘,妹妹脸上的伤拖不得了!她今日还与我说,脸上时常会发痒发热,怕是上回那大夫的方子不管用了,她脸上的猫毒又发作了,这样下去,性命可危!请娘及早做决定!”
杨连枝这几日出门也正是为魏书婷脸上的伤求医拜佛,却找不到牢靠有效的法子,如今已经心乱如麻。听魏子然言语笃定,她倒也愿意死马当活马医,不再追究那引见人曾经的过错了。
于是,魏子然便引着罗衡与杨连枝见了面。
杨连枝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位放任不羁的哥儿,倒觉着这人容貌品行都还端正,不似外头传言的那般荒唐,心里对他的成见又少了一分。
她仔细向他打听那“鲍仙姑”的事,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神乎其神的,经过一番思考,便打算带着魏书婷去这家医馆碰碰运气。
她本在想初次登门求医,送什么礼才好,罗衡却阻止道:“夫人万万不可学世人这些虚伪的礼节,那位‘鲍仙姑’最是痛恨此等虚礼。您是诚心好意,她却当您是羞辱,只怕到时候不愿替姐儿治伤疗毒了。”
如此,杨连枝只得断了这样的念头。
因此行许会在钱塘逗留几多日子,她便先嘱咐薛鼎在钱塘门外赁了一间小楼,作为暂时的歇脚处。出发前,她将府中大大小小事务全权交给薛氏处理,让卢氏在一旁协助,随后给乡下庄子的魏显昭去信说明了此事,便带着魏书婷朝钱塘出发了。
魏子然因要回书院,不能一路随行,只得对罗衡嘱咐了许多话。
因那“鲍仙姑”性情乖僻,杨连枝不好贸然上门求医,只能让罗衡先去探知那女大夫的口风。
罗衡回来禀告时,面露喜色,说:“仙姑今晚闲暇,愿意为姐儿医治,已请了人来接送姐儿,夫人将姐儿交给我吧。”
杨连枝没想到那头还会亲自派人来接送病人,欲先请人进屋歇脚喝口茶,罗衡却道:“医馆使者不入病人家,这是仙姑的规矩,请夫人不必在意这些礼节。若无意外,姐儿今晚便可回来。”
杨连枝只得唤出了魏书婷,对她不厌其烦地叮嘱了许多话,后又对罗衡说:“你是子然的同窗好友,他信任你,我对你也没有疑心,就请你好好看顾这孩子,别让在仙姑面前闹出了笑话。”
罗衡毕恭毕敬地道:“夫人放心。”
杨连枝纵使对他仍有些不放心,可念及他这几日恭恭敬敬的态度,也便将心底的那一点疑虑打消了。
医馆派了一名小童赶了车来接,那童子放了车蹬让魏书婷上了车,转头问罗衡:“您坐车里还是车外?”
罗衡觉着他问了一句废话,笑了笑,径直踩着车蹬钻进了车里。
这马车并不华丽宽敞,反倒有些寒酸逼仄。魏书婷本是一个人自自在在地坐着,罗衡掀帘进了车里,二话不说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稳如泰山。
魏书婷万分窘迫,试图靠边坐得离他远些,他反倒步步紧逼,逼得她无处可避,身子紧紧靠着车壁,并不敢抬头看他。
此时,罗衡也并不逼近,依旧端端正正坐着,用兄长一般温和关切的语气同她说话,说的是正经堂皇的话。
“那仙姑上了年纪,脾气不大好,有些罗唣。待会儿见了面,你甭管她说你什么,只管顺着她,好么?”他叮嘱她,“我们的目的是医好你这张脸,这些时候,受些委屈也是值当的。何况,我会一直陪着你呢!”
魏书婷听他言语温厚,行为还算端正,便放下了些许戒心,用一贯天真烂漫的口气问他:“那仙姑很凶么?我若是言语不当得罪了她,她还会替我治这脸上的伤么?”
罗衡笑道:“你只要对她莫像对我这般惜字如金,有问有答,便不会得罪她。”
魏书婷知他是在埋怨自己,轻声辩解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身为女子,有诸多不便,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不能像你们男儿这般随心所欲的。”
罗衡自然明白她的苦楚,但连月来探不到她的音讯,得不到她只言片语的问候,他心里也会怅然若失的。
前些日子,好容易见了面,她竟处处避着他,言语吝啬,他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这份心绪缠绕着他、折磨着他,让他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此时,隔着面纱细看她的额角鬓发,她分明只是个懵懂年幼的少女,不同于他时常挂在心底的“彩铃姊姊”,却依旧让他牵肠挂肚的。这样的她,纯真烂漫,却又深藏着一颗世间女子少有的炙热之心。
他常想,若她为男子,那与之结交,该是何等畅快肆意!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躲闪含羞的双眸,心底有几分郁闷与失落。
魏子然说得没错,男女之间,难得有纯洁无垢的情谊。而身为女子,她们本身多情又脆弱,更亦陷入男女情爱里。
魏书婷久不见他的回音,微微抬眼看他,正撞上他那双含笑带情的眼,心跳似乎停了一息,脸颊火辣辣的烫。
她强作镇定,低声问:“你看我做什么?”
罗衡敛了笑容,更凑近了去看她:“给我看看你的脸吧。”
魏书婷嗫嚅着:“我怕吓着你……”
“进了医馆,你终究是要摘下这面纱的,”罗衡道,“若真能吓着我,你不妨趁现在吓吓我。”
魏书婷推脱不了,转眸凝视着他的双眼,见他满眼关切,心里的一根弦霎时松了。
她不知摘下这张面纱花费了自己多大的勇气,只是再也不敢去看他。
车内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车子似是拐了一道弯,平坦大道变成了青石小路,马车走得磕磕绊绊的,车内颠簸得厉害,颠得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脸上有他指尖的温度与淡淡的衣袂香,一寸一寸沿着那道道可怖丑陋的伤痕游走。她感觉有些发热发痒,躲开了他的手指,迅速戴上了面纱,与他保持着得体而适宜的距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看向了车外。
她的疏离与躲避,让罗衡略感失望,却也没有说什么,与她隔开了些许距离,懒懒地靠在了车壁上。
暮色红霞偶尔能透过车窗缝隙滑进来,一丝一缕缠绕在那临窗沉思的小人儿身上,将那年幼稚嫩的身躯映照得柔美娇艳了许多。
罗衡只是眯着一双眼静静欣赏着暮色霞光下的小人儿,幽幽吟道:“落月屋梁,相思颜色;暮云春树,想望丰仪。①可怜女子锁深闺,万斗才情皆枉然。”
魏书婷茫茫然回过头,细思他话里深意,欲说些什么,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注释①:落月屋梁,相思颜色;暮云春树,想望丰仪,引自明·程登吉《幼学琼林·卷二·朋友宾主》。
“落月屋梁”描绘杜甫梦见李白的容颜。出处:唐·杜甫《梦李白》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暮云春树”表达杜甫想望李白的风采。出处:唐·杜甫《春日忆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文中罗罗吟咏此诗,一是感慨古人(即杜甫对李白)友情之真挚可贵;一是遗憾他的“金鳞友人”受世俗规矩约束,不能彻底抛弃她闺中女子的身份,敞开心怀同他交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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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六章 落月屋梁相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