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会子后,罗青梧道,“大哥哥,礼物呢?”
罗渚白笑,“打了半天马虎眼,终于憋不住了,这才是你最关心的吧?可惜我这次回来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们准备礼物,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真的?”
罗渚白点头。
罗青梧撇撇嘴,马上又换上明艳的笑容,“没关系,大哥哥回家,我们一家人团聚比什么礼物都好。”
罗渚白轻笑,“梧儿的嘴什么时候这么甜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扭头看向一旁偷笑的罗紫笙,“三妹妹,我说的对吗?”
罗紫笙懒得和她争执,因此点头道,“对对,你说的都对。”
罗渚白佯装叹息,“既是一家团聚比什么礼物都好,那我特意准备的小小礼物还是不要拿出来扫兴了,免得梧儿不高兴。”
“大哥。”罗青梧撅起小嘴儿,“你又拿我寻开心,还不快把礼物交出来谢罪。”
罗渚白自衣袖里掏出一个雕花木色小盒,样式陈旧并不起眼。罗青梧打开盒子,里面是女子腰间佩戴的玉环,同样颜色陈旧造型古朴,罗青梧左看右看,看不出那里好,不满道,“大哥,你就送我这个呀?又旧又破。”
罗渚白道,“这是我从一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手里得来的,他母亲病重,没有钱看大夫,当街下跪求人,边疆条件艰苦,百姓手里大多不富裕,我看他可怜,就帮了他一把,也去他家看望过几次,他母亲病好后,他拿出这个佩环谢我,说是祖传之物。”
罗贞道,“既如此,就不该拿人家的才是。”
“我原是不要的,可他说什么文人风骨什么傲气,我只好拿了。他还说,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实打实为世间珍宝,世间唯二,另一个是男子佩戴的玉佩,当年他爹为了供他读书卖给一个商人。他还说,若这玉佩和玉环重新合在一起,必能成就一段佳话。”
罗青梧压根儿不信这些,“若拿着玉佩的是女子呢?难不成我要嫁给一名女子?”
罗渚白道,“若是女子,也可成金兰之好嘛,也能成为佳话啊。”
“大哥哥,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自家大哥,在战场英勇神武有勇有谋,可下了战场,简直比寻常人还不如。尤其当对方说自己遭遇惨境时,恨不得全部家当送出,拉都拉不回来,被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来。用自家老爹的话说,他这儿子,有点憨傻。
罗紫笙拿过放在手心仔细观看,也看不出什么奇特来,“不管是真是假,总归是大哥哥一番心意,我观这东西造型奇特巧夺天工,质的也是从未见过的,即便不是珍宝也是个罕物,回头我帮你编个络子。”
罗渚白又从怀中取出两本书递给紫笙,“我知道三妹妹对奇花异草感兴趣,而且一直跟着娘学习杏林之术,这是一个郎中临终前送给我的,里面记录了他一辈子的心血,边境之地距离京中甚远,里面记录的草药病症也与京城不同,你一定喜欢。”
罗紫笙欣然收下,“谢谢大哥。”
何氏原是乡野一郎中的女儿,采药时救下奄奄一息的罗贞,尽心尽力照顾他月余,救回他一条命。何氏早年丧母,和老爹相依为命,敌军在寻找罗贞时杀了他,她孤苦无依,跟着罗贞来到京城。女儿渐渐长大,何氏便把自己所学慢慢教给她。
“落魄读书人的传家宝,郎中一辈子心血,大哥哥,你运气真好,好事都让你遇到了。” 青梧捧着脸一派天真。
罗渚白挠挠头,似乎觉得妹妹言之有理,讪笑,“或许吧。”
夜色浓重,细雨敲窗棂。翌日天气依然不好,但较昨日已经好了一些,也不再飘雨丝。
清明扫墓祭祖,不限男女,往往倾家出动,数日内郊野间人群往来不绝,是最重大节日之一。
用过早饭后,何氏安排下人把祭祖所用之物搬上马车,全家出发。罗贞和罗渚白骑马在前,三位女眷做马车在后。
至墓地,罗贞和罗渚白整修坟墓,清除杂草,再培填新土。两姐妹挂纸钱,围着墓地一圈,将能够得着的小树枝和竹竿挂满,手中剩余的用土块和小石头压在墓边,待她们做完,墓地已然一副纸幡飘飘的景象。这边何氏已将供奉祭品摆好,众人祭拜,说些思亲之话,祈求先祖庇佑子孙,福阴后代。
事毕,一家人下山,昨日刚下过小雨,今日道路有些湿滑,众人放慢脚步,说说笑笑,笑声随风飘散。
走至一半,罗紫笙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孤寂的背影,是名男子,身穿素白长袍,一根木簪束发,他跪在碑前,没有纸幡纸钱,只简单清除杂草,简单三盘供品。苍茫大地,微风中透着寒意,一个人的背影,不免使人生出几分凄楚。
“你做什么?”
罗紫笙手捧一大叠纸钱,放在男人脚边,男人注意到旁边有人,微讶,抬头看过来,罗紫笙回以微笑,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道,“能否劳烦小姐,帮我把这些纸钱挂上?或者压在墓边也可以。”
罗紫笙注意到他揉右腿的手,自想他腿脚不便,于是把自己带过来的纸钱分几次用石头压在墓边。
男人起身,笑看着她做完这一切,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姑娘帮了我,便是我宁某人的恩人,敢问姑娘芳名?”
“罗紫笙。”
宁某人点头,随手弹掉粘在衣裳的草屑泥土,“这里是我宁家祖坟,而罗姑娘并非我宁家女儿。”他指指她压好的纸钱。
罗紫笙秀眉微微皱起,瞬间明白他话中意思,祭祖自是只有本家人才能做的事,他说自己并非宁家女儿,岂非说自己是他妻子?登时羞的双颊绯红,语不成句,“我……你……我只是……我以为你腿不方便,帮你而已,并非他意,你不要多想。”
“真是位貌美又心善的好姑娘啊。”话虽如此说,但真诚并无几分。
自己好心帮忙,反被人轻薄,罗紫笙有些生气,“祭祖本是件肃正恭敬之事,宁公子在祖宗面前如此轻浮,未免不妥。”
“我方才已经严肃恭敬过了,现在开开玩笑调整沉重心情,哪里不妥?”宁某人收起笑意,正色道,“昔日家族繁荣人口众多,现下只留我一人,平时还不觉,祭祖时孤独一人冷冷清清,心中倍感凄凉,得姑娘好心帮忙,我心中一暖,混账话顺嘴就溜了出来,还望姑娘见谅。”深深鞠一躬。
遭受变故家道中落,没有顾影自怜就此消沉,反而乐观面对,罗紫笙对眼前这人的厌恶减去几分,但见他对初次见面的姑娘如此轻佻,亦不想与此人有瓜葛,随施礼离开。
清明节除扫墓祭祖之外,还有很多活动,如踏青折柳,放风筝去晦气,荡秋千拔河斗鸡,蹴鞠等等,其中,踏青是必不可少的。
上至尊贵皇家下至寻常百姓,且不分男女,都借这个节日和家人一起享受欢乐时光,此时郊外可以说是热闹非凡。连天气仿佛也感受到这欢乐的气氛,慢慢放晴。上午还有些阴沉的天,此时已是阳光明媚,万物复苏满目葱茏,正是一年好时节。
兄妹三人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将带来的毡布铺上,再摆上精美的吃食和水果,溪水潺潺,茶香悠远,熏香冉冉,惬意之态顿现。
溪边生长着柳树,新吐芽的柳枝随风起舞,仿若翩跹少女。姐妹两折柳插头,还不忘给罗渚白也插上。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风筝放晦气。
罗渚白坐在一旁,“不要只顾着玩,过来吃点东西。”
风筝没有线的牵引,带着一年中所有的不好,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罗紫笙将剪刀用布包好,两人回到毡布边坐下。
罗青梧接过大哥哥递过来的茶,“大哥什么时候才能不走呢?别人家都是团团圆圆,唯有我们家聚少离多。”
罗渚白笑道,“我奉皇帝之命驻守边塞,免百姓被敌人侵扰,保家国安宁,这是我的职责。再者,我是军人,哪有军人天天守在家的道理。”
罗青梧咬一口玫瑰酥,突然问,“大哥哥,你在军中一切还好吗?没有被人欺负吧?”
罗渚白失笑,“为何这么问?”
罗青梧摇头,“以哥哥的本事,不应该到现在还是名副将啊。”
“你想太多了。”溪边两名男子缓缓走来,一个朗目疏眉温润儒雅,翩翩俊公子,一个神清骨秀水中观音,比宋玉还要胜上三分。正是当今太子赵奕崇和安乐世子赵文琰。
罗渚白施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世子殿下。”罗青梧和罗紫笙也跟着行礼。
赵奕崇忙道,“清明踏青本是一件放松享乐之事,这里又是郊外,无需多礼了。”他面容俊逸,此刻却隐隐有一丝郁郁之色。
几人落座,罗紫笙从包袱里取出新的茶杯,倒茶,双手奉上。
赵文琰忙道,“多谢。”
几人随意聊了几句,赵奕崇突然注意到罗青梧腰间的玉环,“此物甚为稀奇,饶是我见多了奇珍异宝,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二姑娘可否容我一观?”
赵奕崇所指正是罗渚白送给妹妹的礼物,昨夜临睡前紫笙将络子打好,今儿个出门青梧戴在腰间的。她自腰间解下,道,“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我不过是戴着玩的。”心里却忍不住道,怕是哥哥又被人骗,拿着陈旧之物当宝贝,没想到竟得太子青眼。
赵奕崇将玉环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应当是个旧物,不知姑娘从何处得来的?”
罗渚白道,“是我在边境偶然所得,故而拿来送给妹妹的,虽不是什么宝物,但胜在造型别致。”
赵文琰笑道,“罗兄身在边疆,和家中妹妹们聚少离多,却仍不忘给他们带礼物,兄妹之间如此有爱,着实令我这没有兄弟姐妹之人羡慕啊。”
赵奕崇将玉环还回,对罗渚白道,“明日春泽场蹴鞠大赛,你难得回来一趟,定要好好放松好好玩一场,我在春泽场等你。”
每年清明,春泽场都要举办蹴鞠大赛,吸引了不少达官显贵,有一年甚至得皇帝陛下亲临,自此以后,这项活动便愈加隆重盛大起来。至于那蹴鞠的彩头更是不用担心,辛苦一年,难得如此高兴,出席的贵人们自不会吝惜手中之物。
赵奕崇和赵文琰到时,春泽场周围已经围满人,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片欢乐之声,场中比赛正激烈。
赵文琰道,“看来我们迟了。”
赵奕崇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来玩玩儿,有什么迟到早到的。”
两人齐齐向前走去,赵文琰道,“听说皇后娘娘今天也会来?”
春泽场边建有亭台,以方便场外之人品茶聊天观看比赛,因场边空地有限,所以这亭台也有限,自然身份最尊者居中位,视野也最佳,身份稍次者居旁,以此类推,寻常百姓也只有站着观看比赛的份。
赵奕崇看向居中的亭子,道,“已经来了。”
赵文琰道,“这几日,皇后娘娘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吧?”
赵奕崇刚想开口,迎面走来一位姑娘,年约十五六岁,面容标致身材婀娜,“玉满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世子殿下。”
赵奕崇抬抬手,示意她起来。
赵文琰道,“你也来看比赛了?等下有兴趣下场打一场吗?”
宋玉满摇头,若桃花扑面,“我不善蹴鞠,在场边看看就好,文琰哥哥若是下场与人比赛,我为你加油。”
赵奕崇打趣道,“这里分明站着两个人,为何宋小姐眼中只有文琰一人?怎的不问问我下不下场?”
闻言,宋玉满顿时羞红双颊,扑闪着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还是赵文琰替她解围,“太子殿下每年都不下场,从来都是看别人比赛,连彩头都舍不得出,小气的很,此事人人皆知,又何须多问。”
“好好好,我去看比赛,你们两个慢慢聊。”赵奕崇笑着离开。
宋玉满亦是将门之后,其父宋启跟随罗贞多年,是罗贞最得力的部下。宋玉满是宋启的二女儿,为妾室所生,自小便与赵文琰相识,渐渐长大知晓男女之事后,便有意于赵文琰,赵文琰却仿佛未开化一般,对宋玉满只以妹妹相称。
赵文琰道,“太子殿下胡言乱语的,玉满妹妹别放在心上。你娘的病可好些了吗?”前段日子,赵文琰碰到她刚从药铺出来,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她娘病了,躺在榻上已半月有余。
宋玉满缓缓摇头,面容染上愁色,“药吃了不少,好好坏坏,可总是除不了根。”
“咳嗽不是什么大病,不见好可见是大夫医术不行,可有换个大夫来瞧?”
“已经换了。”宋玉满忍着鼻尖的酸楚,将眼泪憋了回去。
宋启不管后宅之事,一应事务皆由正妻梁氏掌管,而梁氏对宋启所有的妾室,连带妾室所生的孩子一概不喜。知道宋玉满的娘病了后,骂她是丧门星病痨鬼,不肯请大夫,宋玉满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跪求两个时辰,她才勉强同意请了个大夫来。
大夫来后诊了脉,开了药,她娘也按时吃,可病情却毫无起色,宋玉满只能再去找梁氏,但这次任凭她怎么求,梁氏都不肯再出银子,她只好卖掉自己的首饰偷偷请大夫,被梁氏知道后好一顿骂,可她娘的病吃了药见好,不吃药就变差,弄到现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宋玉满自衣袖掏出一个秋香色香囊,递给赵文琰,“我去庙里为我娘祈福时,特意为文琰哥哥也求了一个,戴在身上可以带来好运。”
有脚步声传来,赵文琰回头,正是太子昨日邀请之人,罗渚白和他两个妹妹。
赵文琰接过香囊,浅笑,“会的,这香囊定会为我带来好运的。”
五人相见,寒暄一番,朝看台走去。
罗紫笙看着场外人山人海,皱眉道,“这么多人,怕是找不到好位置了。”
赵文琰笑道,“太子殿下邀请三位前来,三位便是太子殿下的客人,自然该去太子处才是。那里视野好,茶水果子也好,罗姑娘不必担心。”
五人来到太子所在亭子,皇后娘娘也在,众人齐齐施礼,然后落座。亭子狭小,中央还放着一张小桌用来放置茶水糕点,剩下的地方便不够这么多人一起坐下。有丫头搬来小杌子,宋玉满主动坐在后面。
罗紫笙忙道,“不碍事的,我和二姐姐挤一下就好。”
赵文琰笑道,“难不成你要把两个人挤成一个人吗?”
罗紫笙羞赧一笑,低下了头。
皇后对罗渚白道,“罗副将已有三年未曾回家了吧?难得回来一次,又逢清明节日,好好和家人团聚团聚。你们是国家的栋梁,国家需要你们这样忠诚的守卫,百姓需要你们这样忠诚的守卫,有你们在,陛下才能安心,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
罗渚白道,“娘后娘娘过奖了,为臣,我们自应该为陛下分忧,为军,我们自该保家卫国守护疆土,为百姓带来安宁,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皇后微笑点头,“罗将军和宋将军是国家的肱股之臣,曾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又把子女教导的这样好,国家应该多几个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
赵文琰道,“哦?这子也就算了,难道女皇后娘娘也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皇后笑道,“这紫笙和玉满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堪称贵女中的典范,至于这青梧……”
罗青梧忙道,“皇后娘娘,您千万莫要说我温婉静雅,那我可真要羞愧死了。”
一句话,大家都笑了出来,皇后娘娘道,“这丫头。”
罗青梧吐吐舌头,自知失礼,忙道,“臣女无状,胡说八道的,皇后娘娘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倒是很开心,“无妨,无妨。”两人又聊了一会,罗青梧把皇后哄的高高兴兴的,临走的时候还赏了她一根钗子。
一场蹴鞠正巧结束,获胜者赢得彩头,管事的将新的彩头呈上,是一对白玉镯,质地纯粹成色极佳。
罗紫笙道,“大哥哥要不要下去比一场,我看那玉镯不错。”
罗渚白知她不是真心想要玉镯,不过是想让自己下场玩玩,便起身道,“三妹妹想要,我自当尽力,不过,可不保证一定能赢哦。”
“这便是我朝副将说出来的话吗?未出手气先矮三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父皇把守边这么重要的任务交予你手中,你就是如此敷衍的吗?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何对得起百姓?如何对得起信任你的天子?”清冷之声中带着淡淡嘲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