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终于开进县城,迎着落日黄昏前进,光线照进车窗,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贺扬星抬手也遮不住,脸上身上都被洒满橘黄色的光。
成都的冬季时常都是阴沉天气,见不到这样热烈的阳光。而这里,就算下了车有冷风飕飕地吹过来也没感觉到刺骨的凉。
贺扬星没看到来接自己的人,正要打电话,手机先响了。
“你到了吗?”
“刚到。”贺扬星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接电话,衣服扣子没扣好,领口散开来,被灌了一股冷风。
他轻轻皱下眉,不怎么开心:“说好来接我,你人呢?周樊,你是不是放我鸽子?”
听筒那头传来一串哈哈哈的笑声,贺扬星更不痛快了,正想挂电话,笑声陡然变成骂声。
“你有没有素质啊?看不到前面这么多人吗?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要排队啊?”
“怎……”
“喂,贺扬星。哈哈哈你别急行不行,几年没见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你先出站,在车站门口等我。”
“你在干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好冷,贺扬星跺着脚催人,“能不能搞快点?半个小时前就跟我说出门了,乌龟吗你!”
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动后贺扬星听到跑步声,周樊喘着气笑:“息怒息怒,我马上就来。”
周樊说的马上等于七分钟,为了产热贺扬星只能在车站前走来走去,引来好多异样眼光不说,还有人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想确实出了点大事,周樊要再不来他就会被冷死了。
没料到家乡天气会这么怪,走的时候明明看了天气预报,未来五天都是晴天,气温有二十多度。
抱怨奇怪天气的同时贺扬星觉得只穿了一件长袖的自己像个傻瓜。
“贺扬星。”周樊站在斑马线上远远喊了他一声,手里拿着一堆东西。人走近后贺扬星才看清他拿的是什么,有点诧异。
周樊把东西塞进贺扬星手里,一边去拉他的行李箱一边说:“小学旁边前不久开了个蛋烘糕店,生意好到爆,没想到星期六都还得排队,气死人了!最气的还是那些不排队硬往前挤的,简直没素质……”
很久没见了,贺扬星觉得周樊越长越矮,明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自己只到周樊的肩膀。
发小还在喋喋不休,说蛋烘糕有几种口味,老板的女儿多漂亮,旁边卖奶茶的店来了个杀马特店员……
贺扬星拿着热乎乎的蛋烘糕和奶茶,突然鼻子有点酸。
他插上吸管喝了两口热奶茶,将蛋烘糕分成两半递一半给周樊,周樊瞪他一眼,“你有什么毛病?别跟我说一大男人连一个蛋烘糕都吃不完。”
“什么大男人啊,我虚岁十五,小男生。”贺扬星不肯收手,“一起吃香啊。”
“香个屁,我吃了饭的。”
贺扬星来劲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里的蛋烘糕往周樊嘴边递,然后得意地笑,“我不管,你嘴已经碰过了,必须吃了它。”
“你这人咋这么幼稚?我都说我吃过饭了,专门给你买的。”
“谁说吃过了就不能再吃了?”
……
两个男孩吵吵闹闹拐过小巷子回到周樊家,周樊家住在老街,离城中心半个小时的脚程。
屋子是那种传统的平房,四四方方,水泥地板,有宽敞的院坝,院子里有一颗李子树和一口水井。
家里没人,周樊进自己卧室拿了一件厚外套丢给贺扬星后将人带到隔壁房间,“这是我哥的房间,他寒假留校了不回来,你就住这儿吧。我不太会收拾,还是有点乱。”
贺扬星将目光从墙上一幅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上收回,低头又看到书桌上贴着一张张惠妹的大头贴,房间有轻微的潮味和霉味,他吸吸鼻子,看向周樊,“没事,挺好的。叔叔阿姨呢?”
“我奶奶病了,他们这几天都在乡下。”周樊将床尾褶皱的被单抻平,一屁股坐上去。
“严重吗?”
“不算严重,都是老毛病了。”
“嗯,那我啥时候去看看,小时候奶奶对我挺好的。”贺扬星坐到周樊身边,将外套拢了拢,他对这种话题没辙,琢磨半天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好在周樊还像小时候一样咋呼,笑嘻嘻怼他:“那可不,当你是亲孙子,当我是捡来的。你还记得吧,有一次煮了鸡蛋分你两个只分我一个,我不服气就要哭,结果被打了屁股哈哈哈。”
贺扬星当然记得,可奶奶的原话是:小星又矮又瘦得多补充点营养,你跟他抢什么抢,我不是说了要你让着弟弟嘛。
可命运弄人,如今贺扬星可比周樊长得高也长得壮实。
周樊给贺扬星煮面的时候贺扬星随意收拾了一下房间,将自己的东西一一从行李箱里面拿出来。
衣服、书、笔记本和球鞋,确认了两遍后发现自己的护腕和护膝都忘带了。
“居然把重要的东西给忘了!”贺扬星拍拍脑门,冲出房间问周樊,“你们打球戴护膝吗?”
“没戴过。”周樊摇头。
“那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周樊回头对贺扬星笑,“那就等伤口愈合啊。”
问了个白痴。贺扬星折回房间,拿起手机又放下,仔细考虑后打算重新买而不是让父母寄过来。
虽然那些护膝护腕陪了贺扬星好一阵子,已经磨合并产生感情,但现在这样的处境,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向父母开口。
贺目远和程恩荟虽然妥协,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处于冰冻期。
那日叛逆挨了打后,贺扬星便被关了禁闭。贺目远和程恩荟都没去上班,在家守了他好几日。
劝也劝过,骂也骂过,苦口婆心的几天下来,贺扬星依然没有改变想法。
贺目远起初还给学校打电话,询问贺扬星在学校是不是惹祸了,或者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老师们一一摇头。
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让贺扬星突然变成这副悲痛决然的样子,更不知道一个小小少年心中到底怀揣着怎样的爱和梦想。
最终拗不过贺扬星,贺目远跟程恩荟都妥协了。但贺目远不想让步得如此容易,让贺扬星恢复自由的那天丢下话:“你想回那山里就回吧,我看你自己一个人能走多远!”
后来与学校的沟通、转学手续以及其他事情都是贺扬星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很艰难,处处遭到质疑和阻挠。
学科老师和班主任找贺扬星谈过话后,年级主任与副校长也来找他。
问他原因,与他分析利弊,挽留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不想轻易同意他转学。
老师和家长一样,站在大人的角度为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孩考虑,以优越的教学资源和好的发展环境为说辞,劝阻贺扬星的“人往低处走”。
贺扬星虽然年纪小,但又哪里不知道老师和父母说的都是客观存在的、正确的道理,但他内心煎熬,沸腾的热血无处释放会憋坏。
他无时无刻不想让手里的排球给大地砸出旋涡,给内心疯长的野草施加养料。
所以他毅然决然,在所有质疑声和否定声中划出一条坚定的、有一丝赌的成分的道路。
成都这边的老师不想让贺扬星走,老家高中的校长却热烈地欢迎他。
偏远山区的教育水平比不上大城市,有学生从成都重点中学转学回来这件事让棱山中学的赵校长惊喜万分。
他一万个愿意接受贺扬星,甚至怕贺扬星中途反悔,提出可以满足对方三个力所能及的要求。
贺扬星本人没想到,贺目远和程恩荟也没想到,但哪怕是十个百个要求也没有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往差的地方送,可孩子已经决绝到要拿命争取的程度,他们除了缴械投降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场暴风雪带来的冰冻期大概会持续到来年春天,或许更久。
“小星,来吃饭了!”
贺扬星关上被拿空的行李箱,回过神来,有点不自在地冲周樊喊:“能别这么叫我吗?你又不是奶奶。”
“那叫你星星?”周樊拌着手里的面,笑得乐呵,“那我还是月亮呢。”
“给我,我自己来拌。”贺扬星懒得跟周樊耍嘴皮,端过面尝了一口,“天啊!你口味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重!能咸死我!”
小时候两家是邻居,年龄相差半岁的俩小孩经常黏在一起玩,看电视里面别人吃干拌面,于是跟着弄。
周樊口味重,每次都放很多盐、酱油和辣椒,贺扬星吃不了,又不太会弄,只好倒一碗白开水涮着吃。偶尔被周樊哄着捉弄,呛出眼泪使劲喝水。
周樊不信,夺过贺扬星手里的筷子夹起两根面,尝过后立马吐着舌找水喝的样子把贺扬星逗笑。
“完全没想到啊!居然真的这么咸,算了我重新给你拌一碗,锅里还有很多。”
周樊要去拿碗,贺扬星没给,“我涮着吃。”
“你这大城市去了一遭咋还做这种穷酸事,别丢人现眼了。”周樊夺过贺扬星的面就往垃圾桶倒,重新拌好一碗后尝了味才放心地交到贺扬星手里。
贺扬星吃面的时候周樊去开电视机,一打开就是动画频道,里面正在放数码宝贝。周樊盯着看了几分钟,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贺扬星:“星期一去学校上课吗?”
吸溜了一口面,贺扬星摇摇头,周樊接着发问:“那什么时候去?你爸妈放心把你放我家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们从小就宝贝你,咱们隔这么近都不许你在我家过夜的。”周樊啧了一声,“该不会是真的不管你了吧?”
贺扬星继续摇头,吃完面后擦擦嘴,“我期末考试的时候才能去学校,现在暂时在家自学。”
“啊?”周樊直接将整个身子都转过去面对贺扬星,嘴巴张得老大,“为啥啊?现在离期末考试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
为什么明明已经成功转学,却不能去新的学校上课?这是贺扬星跟赵校长讲的条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