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寿星大老太爷,穿一身新衣,头戴新帽,样式纹路图案个顶个的喜气,老人的身形早比不得年轻时的挺拔,牙齿虽有松动依旧剩下不少,右手边坐着的老者与之模样相似,看着更清瘦更高些,眼里是遮不住的精光,这正是三老太爷,两位老者一同接受宋家小辈的贺拜祝词。
凉王是尊客,顾则是远客,贺兰祁是亲客,外加一个许久未露面,不请自来的稀客平山郡王李克,这四位一桌儿,主人家看着既合情理又合规矩。
边上一桌坐着裕王,许明护,许明义,许明伽四人,至于李盈,徐御,马煜安,孙如炼,韩双等众另坐他桌。
大老太爷满面红光,看着极为欢喜,老寿星由身边人搀扶着站起身来举杯邀客,右手提着酒杯四下张望,寻到宋呈章时,不解问:“呈章我儿,怎不见愁官?”
宋家这些个子子孙孙里,大老太爷最喜欢的便是二房的长孙宋少愁。
宋呈章恭敬回道:“叫人接去了,即刻就到。”
不出一刻钟,宋少愁到筵,在千呼万拥下,坐在大老太爷左手边的空位上。
男客在外间喝酒作乐,女客这边亦有取乐之法,宋念拿着空酒杯空酒壶,佯装倒酒吃酒,钟妡嫒瞧她馋酒可怜样,偷偷给她倒了一杯酒,可宋念还未将酒送到肚里,就被贺兰臻瞧见,连杯带酒没收了去。
正生闷气时,小妹妹锦鲤拽了拽她的衣袖,“十七姐,十七哥叫我告诉你,桑行止来了。”
“谁?”
“桑…行…止…”锦鲤牙牙学语般又说了一遍。
一听桑行止,宋念登时顾不上口腹之欲,也顾不上钟妡嫒阻拦,拎着裙子没惊动任何人独个悄悄出屋去了。
等她寻到人时,桑行止正与贺兰祁在亭内对弈,二人对坐,周遭围了一圈同龄郎君,宋念摇了摇宫扇,三两下招来宋呈文,“十七哥,桑先生怎么在这儿?”
“是煜安请来的。”
多日的相伴,一同抄书校书,宋呈文同马煜安逐渐熟识起来,称呼上变得越加亲近。
宋呈文看着桑行止笑道:“难怪他能得你赏识,他已连赢我,凉王,明义,明伽等七人。”
一听宋呈文夸赞,宋念面上铺眉蒙眼,心里早乐得发声。
贺兰祁与桑先生,前者模样气度更胜几筹,而后者棋力非前者所能敌。
“我输了。”贺兰祁弃子认输。
“贺兰公子承让。”
“第八人。”宋呈文说着手朝宋念比了个八。
“行止老弟,这位是咱们家的小姐,十七小姐,你可曾见过?”宋呈文连忙帮宋念引荐。
粗看来的姑娘般般入画,桑行止理袖施礼,不敢细究着看,礼敬道:“十七小姐纳福。”宋念浅浅还了一礼。
“十七少爷说笑了,桑某不曾见过这位十七小姐。”
十七兄妹相视一笑,心里想到一处,这桑行止当真是个棋呆子,往日只顾落子,竟连头也不抬一下。
“小姐可喜弈棋?”小桑先生问道。
宋念环视一圈,见许明义和顾则都不在,大方谎称道:“宿昔只爱读书,不喜手谈。”
余下知她内情者,一概不敢明言。
不成想桑行止抱拳又是一礼,“小姐的次兄对桑某多有照顾,想我无福,总是不得相见,今儿有幸,可否请见宋家二爷一面?”
“可是要见我?”宋呈业陆定安并肩大步而来,笑问。
“二哥,表叔,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怎么来了?还不是为着她。
宋呈业陆定安原是在合力硬灌朱应衢吃酒,看她一人偷摸独行,酒也不吃了,令也不行了,急忙忙跟来唯恐生事端。
“多谢二爷厚礼。”桑行止再三谢过,宋家二爷赠送的棋子棋盘,样样皆非凡品,桑行止件件爱不释手。
宋念面有难色,直向二哥哥使眼色,宋呈业瞟了一眼,立即明了,一力担下来道:“一些小玩意,不值钱,小兄弟喜欢便好。”
“轮到我了。”宋呈远等了桑行止许久,他虽是个臭棋篓子,对黑白棋子却是喜欢的紧,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旁人抢先,说着话全力将桑行止按回位上。
“你跟我过来!”宋呈业低了声,对宋念怒道。
二哥从未这般厉声同她说过话,宋念心下一惊,一双腿如上枷锁,抬不动也迈不动,磨磨蹭蹭勉强跟上。
外头玩的玩,闹的闹,月洞门后静的出奇,陆定安又将两个负责打扫的丫鬟支走,一时半刻,应是无人来此打搅。
对于这个妹妹,从前家里是太过娇惯,如今婚事已定,再不能像先前那般没个方圆没个规矩,宋呈业语气微怒,却已是极力压制着怒火,“你给我仔细断干净,再不许见他。”
“不,我不!”宋念极不服气。
“好好的,这又是为哪般啊?”陆定安道。
“你送他东西,这叫什么?这叫私相授受,让有心人知道会如何编排?说你们有私情?若是让大哥知晓,他的手段,你难道不清楚,一笔立时让这小官人发还原籍。”
宋念泫然欲泣,“小桑先生连我是谁都不知,何来私情?”
宋念正为自己分辨,且听到月洞门后有窸窣异动。
几人放眼望去,来者何人,一冠玉面,颀身玉立,不是凉王是谁?
凉王先是怔怔的,再后是不知哪般是好,“本王不识宋家路道,迷迷糊糊竟走到这处。”
宋家老宅颇大,莫说凉王,不常来的宋念也时常走错。
从头到尾他们还没说几句,却是将事抖搂个干净,凉王几时来的?他们不知。凉王就此止步,想是全听去了,双方一阵缄默。
凉王握紧了折扇,失了心气,眼里满是失意久久驱散不开,兀立委屈道:“都怪本王叨扰姻缘!既是我一厢情愿的事,衡阳钟情于桑先生,我亦不可强求,我现去同太后说,说清了……也好……”
“什么一厢情愿,错了错了,误了误了——”宋呈业恨不能再生出几张嘴来。
“哪一朝的圣旨有朝令夕改的?”陆定安的眉宇平生七八道褶,他这回不能依着外甥女了,他才生的儿子,夫妻二人上对祖宗也算是有了交代,他母亲临义郡主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等噩耗。
宋呈业也不能,里头大老太爷正过着寿,即便是二人婚事不成,也绝不能在今日做罢。
“念姐儿,你快同凉王殿下解释,说你一心想着殿下,并无旁人,哪个姓桑的,咱们全不认识。”陆定安口不择言乱说一通。
“我…我……”宋念不知从哪里说起,支支吾吾半天。
李珩想听她如何解释,上前一步逼近她,“我想听真话,不想听违心的谎话,衡阳,你对桑行止可有半分情谊?”
衡阳拧眉而哀,于她而言平日观棋是为寻常消遣,她虽自傲于人,但见桑先生确有真才实学,委实不愿给桑行止断个高低划个品级,可眼下是不得不背着小桑先生拿话践踏了。
“那小官人,我见他可怜,不过是平日里多打赏些稀罕物,若真有情,我何须偷瞒?这便是真话。”
一字一句皆是自伤皈心。
宋念满脸泪珠,泪盈盈的望来。李珩心下不忍,顷刻又反了心:“我自是信你,只是怕……”
只是怕衡阳对桑行止的那点可怜变成私心,可惜,那样的可怜,那样的私心,他也从未拥有过。
宋念一套说辞下来,凉王不仅信了,还自觉错处在他,是非对错顷刻对转,已分不清孰是孰非……
“说清了好,说清了好……我瞧凉王爷也是个爱棋惜才的,等明年你们住到一处,再去争论也不迟。”宋呈业扯出笑来,不忘左右逢源打着圆场。
“都是天家子孙,哪里能容下旁人,念姐儿做事没章法,打赏也不分个轻重,往后若是再想观棋,王爷陪着一同去,我看外头那些长舌头的再能挑出什么错来。”陆定安不输宋呈业八面玲珑道。
“仲兄,表叔说的是。”凉王应声。
“不好了不好了,大老太爷三老太爷打起来了!”墙外奴仆大声喊道。
宋呈业陆定安一听,再顾不得这两人小儿家的吃醋拈酸痴笑啼哭,即刻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