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家本是庄子上一户小小的佃农,倚着天仗着地吃饭,除去两年前那场大旱,旁的年月从不缺衣食。然天不遂人愿,只他一年内父母双亲接连亡故,又道一无兄弟姐妹帮扶,二无叔舅姑姨抚养,十来岁的年纪,上不能独自操持家事,下不能经营耕种田地,够不着大也够不着小,正愁不知前路何处。
好在庄头人善,瞧他孤零零的,甚是可怜。在乡里近邻帮衬着办完了他爹娘的丧事后,来福就被叫去庄头那儿帮活。庄头左想右猜,看他也不是个秀才苗,马上又快过年关,留着他多费银米,自家儿孙在屋,劳力尚有富余,没多少活计留他,索性抬腿四处张罗寻个门路,赁他去给世家大族里当当杂役亦或是到正经营生里学徒做工,一来好自养,二来也能涨些见识本事学个手艺傍身,若是第一桩能成,也是为着他自己能在主人家有个知事的。
可巧有一日听得了宋家府里放话,说要在庄子山林里寻些农户家的孩子做杂役。庄头一早叫来福穿戴干净,出门前又在家中教他如何叩头,如何请安,前前后后不知操练了几回,才将人带进城来。
来福家所在的庄子原是俞家的庄子,后随着俞家大小姐嫁入宋家,庄头和庄户们也算是跟着改换了门庭。虽说将十岁孩子送出去当奴才养家,当爹娘多有不忍,可细算下来实在是一桩美差,故而和来福一般年纪的男娃子女娃子站了大半个院子,庄头和那管事的蔡婆子有过几次照面,算得上有些交情,上下打点,浑说来福是他侄儿,求着照应一二,蔡婆子还算厚道,仔细瞧过来福后,这才收钱办事,庄头见来福入府做工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跑去檐下与人闲话家常。来福倒是不想离家,想庄头人善,断不会害自己,自己又是孤儿,只能全全托付于他。
哄乱间来了两个年轻姑娘,衣着穿戴不同寻常,头上的珠钗发饰不多不少,巧笑盈盈,庄头打眼一看,一个秀丽体贴,一个温柔可人,眼里却缺了那股子贵气,不是主子,定是贵人身边亲近伺候的。
蔡婆子笑着道:“折春姑娘,藏秋姑娘。”
“听小穗子说你们这儿正挑人,过来看个热闹,若有好的,我们也白捡一个去,给那祖宗当二小。”
庄头踱步过来,在旁竖着耳听着,知这是最好的差事,不枉今日走一趟,抢了众人先,“庄户里孩子健壮着哩。”
他急拍了来福一巴掌道:“他家祖上有读过书去考秀才的,秀才没考中,字倒是识得不少。这孩子识字,也会算个账,只是会的不多,好在岁数小,瞧着也不是个粗笨的,姑娘们好心肠,教他几日,或能成事,苦学些日子也成,以供主人家驱使。”
“《千字文》会念几个?”藏秋看向来福。
“都认识。”
这点年纪,又是庄户里的,能认个大半已是了不得的,只怕他是扯谎,藏秋拿了笔来写了几个字,命他来认识,来福一一作答,果然都认出,折春藏秋这才点头示意。
旁的孩子有不服气的有羡慕的,奈何哪里认识多少字,输在这上也是没法子。
接着二女查看了来福的手脚口鼻,问他籍贯姓名年岁,来福一一说清,又问他可有什么暗病,来福和庄头连忙齐齐摇头否了。
折春道:“这孩子看着不错,只是我们是要一个死契的,往后生死都由府里说了算,卖了就不准往回赎,你可舍得?”
本是送来当杂役,一说要签死契,来福慌了神,扭脸看向庄头,庄头却是大喜,他看这两位姑娘眼中有意,也不瞒着,“这孩子命苦着哩,家里爹妈死绝了,他爹平日在庄子里也是善心人,我才帮他一二,要是能进府里伺候着,真是得了好去处。”
庄头实话实说,惹得两位姑娘生了怜爱,庄头看着事已半成,半口气不歇让来福赶紧作揖叩头。庄头满面高兴,来福却是凄风配苦雨地签了卖身契,卖身的钱由庄头拿了去,说一半算作引路钱,清明冬至年节再替他给他爹娘摆香案烧纸,余下一半替他存着,等他大了娶了媳妇再给他,那时的来福还不明白自己占了多大的大便宜,再往后更是感念庄头恩情。
也不知何时再能碰上一面,庄头把来福叫到一边千叮万嘱道:“你不要担心,当了奴才,照旧是良人,干个十来年,等攒够了银子再求主家恩典,替你讨个媳妇,就是一辈子不回去,府里也能养着你,多少人争红了眼也争不来,要多惜福,别想着吃了点苦受了点委屈就回去,这儿多少人想来还没个机遇,今儿撞上了大运,是你爹娘在天上护着你,万死不能离开。再有当奴才可不能自作聪明,只听主子话才是最要紧的,大门户里最看中这些。”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来福一人不知所措。
好在折春藏秋看出了他的窘样儿,“小兄弟,快跟我们走吧,带你去见主子。”来福跟着两位姐姐不知走了多久,伊始只敢盯着路,见宋府富丽,又忍不住的张望。从前端午中秋跟着爹娘赶集,也来过几回上京城,可这府里之大远不是他能想的,一路上有宝塔有四角亭,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的,他看着样样都好。
不多时,折春藏秋领着他进屋,介绍道:“这是新来的。”来福一进屋子,隔着屏风听见那头传来:“还不跪下磕头。”
来福不假思索,俯身下跪磕头。
屏风那边不知怎么的,也传来一声响,好像也有人叩头,来福不敢言语,便将头压得更低。
突的,一屋子哄笑,笑声中传来一声骂,“你个小蹄子,又拿我寻开心。”
挽夏笑道:“奴婢知错了,我这给姑娘磕头请罪。”
“不许。”
霎时又引得满屋子笑声,来福虽不害怕却也不敢跟着笑,知道不是笑话自己,可如今他是回不去了,只怕哪处不好,明儿就被赶了回去。
却冬来扶了他一把:“快起来。”
又道:“小兄弟,主子问你,你老子娘给了什么名?”
来福小声的说出三个字,声音低到自己也听不清,一鼓作气提高了声儿再道:“王有福。”
方才那骂人的开口,声音清脆有力:“爹娘留的福,那就留着吧,既然有个福字那就叫来福吧。”
却冬笑道:“小兄弟,你好福气,快给姑娘谢恩。”
来福想再拜,一声“不必再磕头。”急急抢先入耳。
“挽夏,由你将他送去来禄那儿,等来寿回来让他好好教一教,可不能让他被来喜带懒了,也不能让来财带傻了。”
路上,挽夏一面走一面与他说事,“家里规矩严,不要乱走动乱说话。”来福一条条用心记着。
“方才是闹着玩的,可不能多心。”来福也点头应着。
到了下房,门半掩着,见一个人在榻上躺着四仰八叉的睡死过去,挽夏多敲了几下门框才将那人敲醒。
榻上的来喜睡迷糊了,挽夏丢了句,“这是新来的,以后跟你一个屋。”
待挽夏走后,来喜又睡过去了,等到屋子里面围了一圈人看新来的,来喜这才醒透,问他,“得了什么名啊?”
许久不见对方反应,原是来福对自己的新名字还不适应,老半天想起回道:“来福。”
一听这名字,围着的人一概噤了声。
来喜掰开他的手,要看他手上可有红印,翻开一看,果然是红的,“你可是签了死契?”
“是。”
“你小子运气可真好。”来喜边看他边叹道。
来福还未明白何意,一旁的来禄起身带着些许威严道:“你先规整一番,我带你去见大老爷。”
来福更糊涂了,他一个新来的奴才,怎么够格去见大老爷。
到了大老爷书房,大老爷在内看公文,又等了一炷香,大老爷叫他进去,来福战战兢兢地磕头,大老爷发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来福只说父母俱亡,又问,“可有兄弟姐妹?”
“只有小人一人。”
庄子上都知府里的老爷是做大官儿的,因此他只敢瞧一眼,大老爷虽叫大老爷实则并不老,模样比他爹还小,更与之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庄子上偶有来查人户的官吏,都凶的很,大老爷一点也不凶。
“多大了?”
“满十一进十二。”
“进了府要好好做事,不能生歪心思。”
“是。”
“去罢。”
“是。”
见了大老爷来福又被带着去见大太太,来禄与他等了多时,大太太回门子一直未归,又将人带去见二奶奶,二奶奶怀着孕,管不了事,只叫人来福裁衣。
量体过后,来禄带他吃饭,转了一大圈,这才回了下房。
来喜指着窗边一张床榻,“你睡那儿,专门给你留的。”来福瞧那榻上被褥完整,畏生生坐上去摸了一摸,欣喜着屋子被褥比自家用的要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