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巡捕便来到食肆将人带走,胡嘉月困惑地问宋姝,“他们要把人带去哪?”
“医馆。”
“那我们把人送去不也是一样吗?”
“可她不愿随我们去,且我的食肆也不缺人。你放心,我已经让余婶在医馆留了诊费与药钱,待她好起来,在开封有手有脚的哪哪都能谋生。还有,她这么执着于让我收留她,这事很可疑,阿宓,做好事也要点到为止。”宋姝递去一杯咸乳茶让她缓缓,这乞索儿来路不明,贸然收留她怕引狼入室。
胡嘉月张张口又闭而不言,她方才也是被那乞索儿的脸吓住了,现在回想起此事也确是如此,甜水巷的铺肆并非只有宋家一户,素未谋面却独独闯进这里,与自己所说的经历也真假难辨。
“小娘子,小娘子。”余婶喘着气跑回来,向院中的小娘子们挥挥手继续道,“我打听到了,那乞索儿没说谎。上月初衙门抓到几个生口牙人,专干拐骗孩童幼女等下作事,平日里对他们也是非打即骂,这些孩子被解救后都被送往养济院,也不知那乞索儿怎的想不开,竟趁人不注意跑了。”
宋姝的动作一顿,跑?
“养济院在哪?”
“在相国寺后边。可真奇怪,那边收容安置的皆是流民或是像她这样生活无依之人,每月相国寺还会分出一份香火钱供他们自足,吃住都不成问题的,她为什么要跑呢?”胡嘉月先嘬一口乳茶,而后徐徐说道,除相国寺外,官家也甚重视居养院、养济院等地的救助,这使得开封城内的官员女眷、大户富商会为了好名声都会选择去那儿布施粥、散银钱。
“安置老疾贫困等难以自治者,等等。”宋姝念到半路忽觉不对劲,刚才那个乞索儿脸上的伤口有新有旧,“旧的是那些拐子打的,可新伤口又是怎么来的?”
院中站着的人听到此话也不禁愣神,过了会还是王小七停下手中的擦拭动作说道,“许是她自个保养不当,旧伤复发呢。”
“若真像你所说,她的伤口边缘不会这般红肿才是,不行,我得去看看。”宋姝说完便拉上胡嘉月向外走,刚到门口又想起还不知巡捕将人送去哪个医馆。
“余婶,他们去的是哪儿?”
“济世堂,说是养济院的病患都归他们管。”
等小娘子们赶到目的地,找寻一圈都未发现巡捕与乞索儿的身影,代月走去问抓药学徒,结果被告知医馆已将人送回养济院。
“不是给钱了?你们不救治吗?”
“小娘子,您莫急,今日我们汤郎中就在养济院里呢。”
代月将话传给宋姝她们,顺便还问她们可要去养济院看看。
“来都来了,走吧。”
一行人又匆匆赶往养济院,那门房老头舔着脸迎她们进门,整个前院空空荡荡,荒无人烟。
“今儿汤郎中义诊,人都在后边哩。”
宋姝看这老头年纪与阿公不相上下,脸上的皱纹却全挤在一处,她的手习惯地往下摸,恍然发觉荷包在半时辰前已给了余婶。
胡嘉月摘下腰间荷包,摸出铜板递给门房,接着,几人放轻脚步走至后院,一群老少病弱蔫蔫地排着队等看诊。
“哎,稍等稍等,刚刚有个脸上都是鞭伤的乞索儿被送回来,现在在何处啊?”有个小厮端着案盘从她们面前经过,代月赶紧出手拦住问道。
那名小厮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过了会儿才低着头回道,“在屋里呢,您几位是要去看她?随我走吧。”
宋姝几人跟着他绕过前排屋子向后走,离对面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宋姝让小厮自去忙,然后带着胡嘉月轻声走至窗边,那个乞索儿木然的坐在床上,身旁被铺乱糟糟的,听到动静,她侧过头向窗边看来。
那双眼仍然麻木无光,脸上虽上过药,但一举一动皆像行尸走肉,让人不忍直视。
几位小娘子确认她安然后放心离去,待走出这座宅子,胡小娘子呆滞地回头望着顶上的匾额说道,“他们真不幸。”
“不幸?对他们而言,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
归家后,宋姝将此事告知阿公,对面的小郎君则是沉迷于食肆里的最后一份假煎肉,口中还催着阿公阿姐快些趁热吃,宋姝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问阿公,“是不是我太冷漠?”
阿公口中的菌子还未来得及吞下,宋修然便愤怒地滑下椅子站在她面前,振振有词地喊道,“阿姐怎能如此说!阿姐挣钱不易,自是能帮多少是多少,天下可怜之人比比皆是,难不成我们还一个个都帮到底吗?”
宋阿公手中的筷子被他惊落,反问小郎君,“这是谁教的?”
宋修然却固执地盯着阿姐,继续问,“阿姐!”
宋姝忙点头表示受教,她阿弟近日愈发的像个小夫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果不其然,宋修然见她乖然点头,又满足地爬回椅上接着享用美食。
之后,宋姝脑中每每浮起那个乞索儿面孔时都会莫名心虚,因为耳边下一刻就会响起阿弟的话。
夜间,她躺在摇椅上观月,摇曳的风像是细碎的流沙,抓不住也捉摸不透,手心只余它拂过时的触感。
夜不会一直在,天终会亮,明日,她要再去看看。
次日轮到宋姝送小郎君去书院,昨夜回屋后,她又梦见几月前那溺水的窒息感,大半夜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只能独自坐在书桌前默默写游记。
“阿姐,别敲了,我们去医馆吧。”宋修然紧紧地拉住阿姐的手劝道,看她一直敲自个的头,还愈敲愈重,吓得他心底砰砰直跳。
“怎的不见卫小郎君来家玩了?”
“他说怕你们有负担。”
宋姝怔怔地看着厢顶,卫柯这般小就懂得这些,再瞄一眼阿弟,他还在茫然请好友来家玩怎会让阿公有负担呢。
“那你可以问问他,若是愿意,下回就同我们一道去郊外。”
然后,宋修然面色忧愁地给他阿姐捶胳膊揉肩,不过下一刻便被嫌弃地赶下马车,“幸好没送你去医馆做学徒,我头疼你按手,这天赋可不能在那边浪费了,快进去吧。”
小郎君在书院进学几月,好赖话早已能听懂,他见阿姐如此说,轻哼一声后毅然转身,迈着小短腿渐渐跑远。
回到甜水巷后,宋姝没有急着归家,反而悠闲地在路上溜达,看到一家铺肆里人群熙攘,她好奇地踮起脚尖往里望。
“宋小娘子,你也来凑热闹啊?”金阿婆突然从她身后钻出问道,宋姝被吓得没站稳,差点儿被拥挤的人群冲撞倒下。
“不是,我就是路过。阿婆,这家新开的铺肆里边卖的都是些陶器瓷器,大家伙怎都赶早来买呀。”
“嗨,说是今儿开张,铺内所有物件都买一赠一呢,快,咱们也进去瞅瞅。”
说罢,金阿婆一勇当先在前开路,被挤开的人眼神各异,随后也不甘示弱想将位置抢回,宋姝紧随其后,再次感受到金阿婆宽厚有力的背影所带来的安全感。
等两人得偿所愿地走出铺肆,宋姝挽着金阿婆的胳膊说道,“阿婆,您就是我的福星,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哟。”
金阿婆脸上笑出了褶子,问小娘子这锅从未见过,有何用处。
“这是南方烹饪时常用的一种器具,唤作汽锅,等过了午食,我便用它做了吃食送与您尝尝。”
“可别可别,你忙活一中午够累了。”
“不会,我本就是要做了送人的。”
宋姝归家后便径直去找阿公问家中药材放在何处,宋阿公狐疑地问她,“你这是要送人还是要自个吃?”
“您瞧我这满面红光的,哪还需要人参来补,我是想炖一锅参鸡送去养济院。”
宋阿公心下一叹,小娘子这是良心作祟,想弥补昨日未收留的愧疚,“阿珠,既已做了决定,就莫要一直挂念,世事两难全。”
宋姝嘴中应着,然后将阿公转向库房,说自个在前头等他。待拿到人参,小小一根是当初在蔡州时从医馆花了五两银买来的,她打算做一道少油少脂的滋补佳肴——汽锅鸡。
这个锅子不同于普通砂锅,它的独特之处在于锅中央有突起圆腔直通底部,此乃气嘴,使用时还要在下边放置一个存足水的底锅,蒸煮时,底锅内的水汽沸而至上,从气嘴中升入汽锅,从而形成烹煮食材所需的汤水将其蒸熟。
宋姝把土鸡处理干净后,以料酒、葱姜做底,在汽锅中放入鸡块与人参等药材,最后再撒些暗红的枸杞子点缀其中。
等食肆关门后,这锅参鸡也蒸好了,水汽凝成的鸡汤清澈澄明,宋姝执勺尝上小口,未放一滴油一滴水制成的汽锅鸡食之淳朴且不粗糙,鲜香丰盈,仅仅一瞬间她便决定要再分出一份送去胡府,虽不是上等的人参,但也足以温中益气。
这汽锅鸡做起来不难,一勺汤便能在口中全然释放本味,再夹起鸡块吃入嘴中,鲜得眉头都要掉下来。宋姝蹦着咀嚼鸡块,尽管烫口,但她也顾不上,舌腔内细嫩的鸡肉裹着药香滋味浓郁,她未不放盐,其中尝到的尽是原汁原味。
土鸡是蔡伯特意留与宋姝的,道是乡下放养的土鸡也愈发的少了,而这只也是他难得收到的,为感谢食肆还不肯收钱呢。
宋姝费劲地提着食盒去街上寻车夫,从甜水巷驶向胡府,最后前往养济院。
“小娘子稍等,我去里边问问。”
昨日那个门房将门开出一条缝,见只有宋姝一人,便谄笑着让她等等,接着又将门合上向后边跑去。
宋姝放下食盒,在石阶上踩来踩去,她也是第二回来,不知以往养济院见人是否也这样繁琐。一刻钟后,宋姝等得不耐烦正要再次敲门,门房却已归来,向她说道,“小娘子,天快黑了,里边正乱成一团做暮食呢,也不方便让您进去,明日再来吧。”
宋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脚上,昨儿个还好好地,今日怎就一瘸一拐的了。
门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个的脚,讪讪地解释是没看清路,不慎摔了。宋姝也懒得与他掰扯,把食盒递过去,让他一定要送与那个乞索儿。
门房满口答应,注视着小娘子离去方将门关上。
而马车上,宋姝打开窗向渐行渐远的养济院望去,来此两回都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快,她靠着车厢想了想,寻思着下回还是要再来瞧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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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