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好 第4章 第 4 章

高一的寒假，妈妈把我接回老家过年，初四我过生日，睡到自然醒，拖沓着去卫生间洗漱，瞥了一眼客厅。

黎沣手里拿着半个橘子，滋着那口大白牙，笑着说：“惊不惊喜啊？小侄女？”

惊喜极了。我开心地不知道说什么。

黎沣送我了一支钢笔，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钢笔。我用它写了很多字，它见证了我许多的重要时刻，陪伴我实现梦想，让我获得了一些掌声和高光。但后来，我不小心把它遗失在法国某个小镇的河流。

当时导游大惊失色：“Joey！你的笔掉下去了！”

我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短暂的沉默后，我笑笑说：“没关系。”

“没关系吗？我以为是很重要的笔。”

很重要，但没关系了。

我没有说话，那条河流缓缓推着我们的船前进，上岸的时候，我问他：“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其实他没有名字，当地的人都叫它那条小河，不过它会途径贡比涅，在那里和瓦兹河汇合，再后来，它就会成为塞纳河的一部分了！”

说完他大笑起来：“哈哈！看来你这支笔的旅途也还不错嘛！”

我也笑起来：“嗯，祝他一路顺风，玩得开心。”

我家只有两个卧室，黎沣睡我的房间，我和妈妈一起睡，我警告他不许乱翻我的东西，他满不在意地瘪瘪嘴。

之前黎沣也偶尔和表婆表爷到老家来走亲戚，不过往往只待半天一天，这次他待的时间长，我每天都带他去镇上玩儿。

老家过年比省城热闹，镇上有各种各样好吃的，米花糖、烤红薯、炸油干……爆米花筒炸开会有嘭的一声，黎沣第一次听到被吓得骂了句脏话，我瘪瘪嘴：“少见多怪的城里人。”

我们每天都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家，妈妈总会佯装生气地把一桌子菜都放进冰箱，黎沣就笑嘻嘻地帮妈妈揉肩：“没事的，过年就是每天吃剩菜嘛！”

在老家过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随便放烟花，我们放了各种各样的烟花，它在夜空盛开，我们许下各自的新年愿望。

他说：“希望乔烟每天都可以开心，健康成长。”

老气横秋。不过既然他帮我许愿，那我也礼尚往来一下吧。

我说：“希望黎沣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希望年年月月花相似，人长久。

一个愿望说出来了，一个愿望藏起来了。

——

妈妈初六就去上班了，初七我和黎沣一起回了省城，去参加他堂哥的婚礼，我也该叫表叔。

黎沣是伴郎，他穿着西装的样子还真像回事儿，但很快下一秒，他装着深沉的样子整理衣领朝我使眼色，意思让我说点好听的。

我啧啧两声：“也就一般吧。”

他弹了我一个脑瓜嘣儿：“小屁孩儿。”

表婆过来帮他整理领带，他手上不停，和我打闹，表婆无奈道：“你俩没个消停的时候。”

伴郎伴娘跟在新人后面入场，黎沣正经起来，面带微笑，一手背着，一手拖着伴娘的手，缓缓走上舞台，和她一起站在舞台侧面，倒像一对璧人。

表婆抚摸着我的后背，帮我擦眼泪：“我们烟烟心肠太软了，这样很容易被男孩子骗到的。”

我眯起眼睛朝表婆笑，附和道：“太感动啦，他们真幸福。”

表婆的目光回到台上，说：“是啊，真幸福……烟烟以后也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会找到一个很爱你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恍惚了，从表婆的笑容里，我看到的不仅是祝福，还有哀伤。

抢捧花的环节，我也被众人推着上台凑热闹，正正好被挤在中间，眼瞧着捧花朝我飞来，扑了满怀的香气。

我张大嘴巴，下意识地看向黎沣的方向。他搞怪地鼓掌，大声起哄，朝我竖大拇指。

司仪把话筒怼到我嘴边，让我送上对新人的祝福。

我结结巴巴地说：“祝表叔表婶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人群散去，黎沣朝我走来，陪我下台，我手拿捧花，他身着正装。

他打趣到：“运气好哦。”

我低头闻了闻花，小声说：“那当然。”

刚才还觉得这红毯太长，现在却发现太短，太短。

——

开学后，黎沣就开始青春时代的倒计时，向高考全力发起冲刺。

他看起来爱玩，实际上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事。他虽然像大部分高中生那样打游戏、看漫画，但他心里始终有个度，不会超出一分一毫，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眼里的重本苗子。

他的心态一直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因为学习有压力，但高三最后时期，不知道是不是被大环境影响，他偶尔会陷入低气压，经常在我已经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卧室休息了，他还在台灯下奋笔疾书，每天早上看到他，眼下都挂着淡淡的乌青。

我很想帮忙，但我既不能和他讨论题型、又不擅长逗人开心，无能为力的感觉很挫败。

我想到的笨办法就是拖延时间。

作业做完了我就复习，复习完了我就预习，预习完了我又检查作业，总之他没有休息的打算，我也不回房间。

但大概因为我还没到高三，意志还没有高三生那么坚定，人不是铁，时间一长，我就撑不住了。

黎沣把趴在桌上睡着的我叫起来，让我到床上去睡。

我眯着眼睛喃喃：“我不困。”

他失笑：“你把眼睛睁开再说话。”

我用手指撑开眼睛：“清醒了，清醒了，我陪你。”

“你陪什么陪，赶紧去睡觉。”

“那你呢？”

“我马上就休息。”

“说话算数。”

“嗯。”

“小表叔，你不用完美，不用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

他揉了揉我的头：“小孩子家道理一套一套的……我知道了。”

他把我送回房间，我们互道晚安。

中高考期间，学校要腾考场出来，其他年级的学生都要放假。

这是每个学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表爷也回家陪考了。

有父亲在身边，黎沣的状态比之前明显好了很多，我们三个一起送他去考场、又接他回家。

——

高考结束后，表爷就又离开了，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生活看似一切如常，黎沣每天不是和同学在外面玩，就是和我在家打游戏。

他打游戏从不让我，每次在我game over后都会狠狠嘲笑我，真是太讨厌了。

每次他出去玩，也都会在**点钟左右回来，还会给我带夜宵，炸串、豆腐脑、卤素……我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的他又还不赖。

但忽然有一天开始，他就很晚很晚才回来了。表婆打电话催他回家，多打了几次，他们还会斗嘴。

后来表婆就把电话交给我：“烟烟，你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别玩太晚了，不安全。我一问，他又要烦我，他不会和你生气，你来问。”

从我住进来，就没见过黎沣和她红脸，也没见过黎沣玩儿起来没个度，我以为是他彻底解放了，放得有点过头。

而且每次我给黎沣打电话，他都答应得很快，也回来得很快，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一次，十二点过了，我照常给他打电话确认他的安全，那头忽然出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就是黎沣的小侄女呀？”

就像一滴水滴在沸腾的油锅里，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飞快挂断了电话。

很快黎沣就回电过来：“我刚刚去洗手间了，同学说你给我打电话了？我这儿快散了，马上回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我还没说话，电话被人抢过去，又是那个女生：“黎沣有些喝醉啦，小侄女，你来接他吧，我们在……”

我跟表婆说黎沣快回来了，让她早点睡，她放心回屋后，我偷偷出了门。

我到了那个女生说的饭店，一进去就看到大堂角落那一桌人。

一个长头发的女生站起来招呼我，声音和电话里一样：“你就是烟烟吧？”

黎沣背对着我，闻言转过头来，笑着说：“你来啦。”

他确实有些醉醺醺的，但不至于没意识，我稍稍放心了。

他们一行有六七个人，男女都有，那个女生是其中一个男生的女朋友，现场只有她是完全清醒的，所以也是她在安排所有人回家。

她把我和黎沣送上车，我向她道谢。

她轻轻掐我的脸：“你和黎沣说的一样。”

“什么样？”

“很乖的小姑娘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向她道别。

回家的路上，黎沣看着窗外，一直没说话。我有些生气：“干嘛喝那么多？”

“朋友聚会嘛，开心。”

“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省着点喝呗。”

他半晌没说话，我转头看他，他半垂着眼，低声说：“有可能啊，什么都会变的，说不定哪天感情就变淡了，你也不知道和谁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车子经过省城那座跨江大桥时，他突然抬头看我，温柔地笑着说：“只有家人不会变，乔烟，我们是一辈子的家人吧。”

我转过头，不和他对视，大桥的灯特别亮，从车窗的倒映上，我看见我的眼泪。

当时我真希望这座大桥坠毁，我和他连同整个世界一起沉入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