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荡不清皇都的浊。
此刻熙熙攘攘的是各色商人,他们密密地隐没在蒙蒙水雾中,乍一看,似军队列阵前行。
皇帝就这么半掩着龙袍,被几个宫女伺候着扶到龙椅旁。
偌大的宫殿即使多么辉煌,也盖不住其倾颓之意。
“美人儿,出来!”皇帝扯住嗓子向偏殿唤。
“不可!朝堂议事妃子岂能旁听?!”周围大臣齐齐起身拱手道。
皇帝不为所动,硬是把唐夭叫了出来。
“规矩可易,此后次次上朝都准黎妃伴朕身旁,若有异议者斩立决。”皇帝轻蔑道。
唐夭从偏殿出来,发间坠着一步一响的鎏金铃钗,浑身上下都是皇帝新赐的,她拖着云带似的披帛缓缓走上阶去。
一步,她发间金粉摇颤着坠落。
一步,大殿里回荡着清脆的足铃声。
一步,她走近光去,交领处的茉莉金丝缠线明暗相接。
步步生花。
待走到皇帝身旁,她颔首向国师行礼,后者本没看着她,她这一蹲,国师必须回礼,傅琴湘回神起身,微微点头。
两人同时抬头,眼神相交一瞬。傅琴湘瞳孔骤缩——眼下确是个柳眉杏眼芙蓉面的美人,只那一对鹿眼就已使金钗流苏黯然失色,即使现下面无表情也楚楚动人。
大臣们见皇帝无动于衷,互相使了眼色,撩起袍子又重新坐下。
“微臣以为,缮筑花园一事应当后推,眼下北部西部战事吃紧,先拨军饷补给士卒,再事修筑才好。”说话的正是缮筑坊史谢以杭。
“谢坊史所言不假。臣等恳请圣上三思。”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钱瑞年也开口。
傅琴湘声如冰雪,从阶上飘来:“诸位不知,前几日圣上刚刚下了死诏,辅侍军队不利,若不能战胜而归九族当诛,眼下诸位心切,也需得战胜才能计议。”
“臣等面圣而言,国师代为回答,恐怕不妥。”钱瑞年皱眉道。
“并无不妥。”皇帝搂住唐夭,迫使她和自己一同坐上龙椅。唐夭几度拒绝,终不敌皇上,还是坐下了,但她实在难以与阶下重臣的盏盏疑目相抗衡,只得将头埋在皇帝衣袖间。
傅琴湘嘴角一扬,她现在下统五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实际这天下正运于她掌中。
大臣们当然心知肚明,但有镇幽府长在,就能压一压国师的咄咄之势。想到这里,他们也有底气与这国师相对峙,他们要等熬出头的一天。
“进谏有则速速道来,莫要误了圣上的好事。”傅琴湘道。
“臣曾听闻赵兄提起统调合一一事,敢问国师作何打算?”钱瑞年拱手,并未起身。
“哦,那么敢问府长,统调合一后你能为赵家军永不谋反做性命担保么?”傅琴湘不紧不慢道,“府长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万世是如何灭国的了。”
钱瑞年一顿,他与赵宸只是上下级关系,并不了解赵家是否忠心,若是以后出事,就算他用性命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也没义务为其赌上性命。
他放下手,捏起茶杯抿了一口,显得有些局促。
“我有一法,不知朝堂容我不容。”飘来的正是唐夭的柔声。
众人都被唬住了,这妃子不过得宠一天,就敢当场发话,当真是不怕人头落地。
“爱妃请讲。”皇帝满脸欣喜。
唐夭起身拜倒在皇帝足下道:“兄长戍边良久,也抵御不少敌袭,幼时听他常常提起统调分离一事,贱妾赞同其观点,今日一遇,便说来供各位讨论。”
傅琴湘心想,这妃子倒是聪明,知道妇人之见难以被听从,便假借兄长名义说出,一来有差错怪罪不到她自己,二来也能做出实质性贡献。
“此论即是:朝中当特地安排铸造符令之人,报信之人,急递官数人,来往奔走于行伍与车架间,以减缓消息递送延后等问题,其矛盾并不在于统调,而更在于效率。”唐夭仍伏在地上,声音却十分清晰。
“黎妃娘娘想必不曾考虑冗官则冗费之问题,如今财政已是拮据,除修筑花园外,不少金银还被用作求和,”许燎香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傅琴湘,挑挑眉,“恐怕早已供不起这些个新官了吧。”
傅琴湘张口要驳斥,却被黎妃抢道:“臣妾无礼,敢问这多几人所需俸禄比得过战败赔款之费么?”
议论纷纷的众人瞬间沉默。
皇帝见状大笑起来:“果然是朕的黎妃,几句话就将他们几个古板小儿绕得哑口无言。”
皇帝又警惕起来,突然厉声问:“黎妃如实说来,除兄长戍边外,父亲是否也是朝堂之人?”
唐夭更加恭顺,但仍不紧不慢道:“回禀陛下,妾父乃伪朝武将,盛世后自缢而亡,乃愚忠之人,不足一提。”
皇帝双眉略微舒展,却还是问:“爱妃出言如此对父不敬,何解?”
唐夭听出皇上语气的缓和,微微起身道:“圣上乃天下共主,忠在孝前,孝应次之,敬主亦是敬父。且无大智之人为何要尊,定夺过后更应敬主。”
傅琴湘笑了,这小妃子竟然敢在皇帝面前偷换概念,但凡皇帝幼时多读些经书便不会被含糊过去,但她偏偏就蒙混对了。
“哈哈,伶牙俐齿倒不似将门虎女,更有江南小女子之风。”皇帝笑着夸奖,示意左右宫女将唐夭扶起。
“圣上明鉴,如今苍生苦于重税,需得减少挥霍用度以保黎民安定啊。”郭政打断道,他目眦尽红,十分焦急。
“圣上明鉴,载舟覆舟之理固如此。”李晏安道。
“减了赋税,就必会平定民心?我看不然。”起身的正是敛财司司长刘官华,“依鄙人之见,只需加办庙会娱乐,宵禁推后,即可缓解民怨。”
“哦?刘司长这是准备麻痹人心?”钱瑞年反问道。
“诸位,圣上即将有生辰之喜,恐怕此时不是降税的最佳时段吧。”傅琴湘道,“况且,”她看向钱李岳三人,“你们赵辅侍的兵力本就不足,倘若不是这些钱财替你们讲和,你们真以为他的兵守得住大昭?”
“兵力不足究其原因还不是强征军役?有些人只事生产,对于兵戈乃是一窍不通!”岳丰稔道,“本就是疲弊之卒,民怨深积,兵力分拨去平起义都唯恐不及。”
“够了!”皇帝收敛笑容,“如今我大昭方鼎盛之时,你们竟敢在此妄议破灭一事,朕看来,刘卿所言甚是。”
刘官华挑眉咧嘴笑起来,忙起身拜谢皇帝赏识。嘴里还夸着正是这样的伯乐才有千里马现世。
“天下恐大乱。”李晏安摇头。
傅琴湘终于按耐不住,急问道:“黎妃兄长久戍边疆有功,如今黎妃又为盛世延绵后福,怎不为兄长求差?”
唐夭微微侧身转向国师,低头道:“国师圣鉴,嫔妾先前入坊做琵琶女为兄谋戍守之费,如今幸得圣上垂怜,已十分满足。”
傅琴湘看着她,轻笑一声,摇动笔杆玩弄着。
唐夭停顿几秒,对皇上行大礼道:“承蒙国师恩惠,贱妾唯愿兄长可免寒苦之灾,入主中原以卫国安。”
皇上看看傅琴湘,又看看唐夭,随即批了朱折道:“好一个连理相承,朕准了。”
唐夭没有过多的欣喜,她为兄长能牺牲付出的也到此为止了,而以后她能为的,也仅有皇上一人。
只是她对国师突如其来的美意有所忌惮,此后便更戒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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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珩这日就在塔下歇息着。
远处人头攒动,人们看了告示,备好了就成群结队的朝这里涌。
“金兄,您说这人到底可信否?”一个矮男人问道。
没有人作答。
待大家伙跟上,领头的魁梧男人迈步过去道:“公子是否为贴招之人?”
江珩缓缓抬头,又注意到男人身后引颈张望的众人,起身回礼微笑道:“正是在下。如今我得地五十里,一人难耕,若各位务农务工无所凭借,可随我一去。”
“既然如此,我们众人便随您一探究竟。”男人回道。
“金兄有所不知,这半日花可是乾疆进攻踏平之地,倘若我们此时留驻,恐怕性命不保啊。”瘦弱男人在一旁颤颤巍巍道。
“这位小兄所言极是,半日花此刻的确为险境,”江珩抢答,人群中议论声愈发大了,队尾有几人默默离开,“不过,此地被踏平已是前代之事,一来此地早已被忽略,兵家不争。二来如今有飒沓骑驻扎,反倒安全。”
众人点头,异口同声道:“何时启程?”
江珩去牵马,回头道:“诸位容我先行到达探视,倘若那地太平无事,我便寄书通告。倘战火仍燃,那么江某甘愿为误判粉身碎骨。”
桃树下他笑眼顺眉,惹得众人交头接耳,窃语夸赞。
“金某可代为收信。倘若半日花确实可居,江兄寄我名下即可。”领头男人走近些道。
江珩跃上马,拂去落在肩头的桃花瓣,拱手道:“那就有劳金兄了。”
男人利索地左手抱右手,拱手于胸前微微晃动,目送江珩隐入浮尘中。
“哥,这人靠谱么?”瘦弱男人畏畏缩缩地问。
魁梧男人轻拍他肩膀说道:“别想太多,这事在书信来之前无法定夺,”他抬手指向人群,其中有几人商议着即日收拾家当准备随行,“况且,已经有人下定决心了。”
他真的能过关卡么?男人心想。
各位冬安。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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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花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