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落雨时节。
今日放榜,桥上人头攒动,挤都挤不进,江珩只得等人们快散了再试图寻找自己的姓名。
“呦,这不是江珩吗,次次落榜的大才子啊,才华横溢,次次落第!哈哈哈!”讲话的正是这次榜首的刘官华。
“恭喜刘兄了。”江珩不卑不亢回答道。
“诶,别这幅表情嘛,下回我们家题对联还请你!”刘官华道。
江珩莞尔道:“多谢刘兄,刘兄名中带官,命里也是做官的,如此甚好。”
刘官华得意洋洋地走远,身后还跟了一群嘴里说着“苟富贵勿相忘”的人。他们身着金丝或虹线的织锦袍子,簇拥在一起像极了争奇斗艳的俗花。
江珩落榜已是第三年。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实力,许是那些个判卷的官儿爷又是认出了他的字,故意略过了。
他心中愤懑难平但也无计可施,只是个贫苦书生,爹又让他们害死了,如今靠替富贵人家写诗维持生计,现下他除了那点才华什么都靠不住。
那夜风雪紧,恰好是上元节,灯火辉煌。江珩早已置好饭菜,早早换上新制的玉裘,打算把自己写诗被老师赏识的喜事告诉爹爹。
我见到他第一眼,一定要让这卷书完整抖落!要气派!可不能让爹看扁了!江珩想。他是会才檐司的儿子,肯定要极富文采。
江珩才十二,小小公子哥无忧无虑,摆弄着瓶里的梅花。
门外响起敲门声,比平时重,想来是爹爹累了。江珩跑去开门,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卷轴从怀里滚落,完整地在地上铺开,那些个墨迹禁不住雪,尽数被淋花了。
珩儿别哭,珩儿起来。
他觉得爹会这么安慰他的。
门被撞开了。
几个黑衣县丞提着火油铜灯,红光映着那些人的脸,在江珩看来阴森可怖。
他们扔下一筒草席便招呼着走了。风把门板吹得吱吱作响。
江珩连忙爬起来,跑到草席旁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里还念着爹爹,用小手掀开草席的一角。
是他爹。
没有笑容,是冰凉的一张脸。皮肤冻得开裂,血都凝在脸上。
从此他讨厌这样的雪天,讨厌团圆。
回到小楼——说是小楼,不过就是个官修的塔楼,他长久寄居于此,也顺便做了看守人员。
今夜他心中一念动摇。子承父业,真的是他所想的么?不一定,他只是依照父亲生前的指示,替父亲完成未了的心愿。
月在云层中游移,薄薄一层云雾散着雨丝,打在脸上有种细细的搔痒,江珩喜欢这样的天色,只有月出之时,心中才变得澄明起来。
他借着月色登上塔顶,踏上最后一个阶梯,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影。
是个男人,很高的身影,把他的月光都遮挡了,他心里自然有些不悦,正在这时,他看到那人宝珠做的腰带,不免大惊。这腰带乃是宫中受辅侍直接统辖的军将才能佩戴的,此人一定身份特殊。
想到这里,他心生一计,蹑手蹑脚从那人背后绕过去,转到同层的另一处栏杆站定。
这处刚好是那人可以瞥到的一隅。
过来不久,那人果真缓缓走来,江珩轻轻勾唇,随即表情变回淡然。
“何人在此?”男人问话道。
江珩没回头,只答道:“落第江珩是也。”
这声音非常小,起到一个让对方感觉到礼貌却又接不上话的效果。
可惜这人听到了。
“江珩?哪个珩?”男人再度发问。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江珩答。
“君子,好。”男人带玩笑意味地念叨着,又问:“何故在此徘徊?无聊至极。”
“落第失意,独上西楼,有何不妥。”江珩同样玩笑意味地轻轻说道。再说,你不也在这么,江珩想。
“嗯,看着倒像个书生样,只是你个大男人涂脂抹粉未免不和体统。”男人本来靠近了,又离远了些。
江珩感到奇怪。
“并未覆粉,大概是来时沾染塔下桃花香所致。”江珩回答。
男人也是从塔下来的,却没有沾染。
“倒是公子看起来勇猛神武,不像失意之人,为何徘徊?”江珩发问。
江珩顺势转过身,眼神从下到上快速扫视一遍,在男人看来是恭顺的眼神,并不会轻蔑。随即他笑了。
不仅是宝珠腰带,而且还有宫中统兵专用的腰牌。腰牌由金制成,下悬一块碧玉。是值得一试的。多个朋友,多条路,且现在被压制着,单纯凭科举是无法脱离这种状态了。
“少,少套话,走了。”男人与他对视,紧张了一瞬,便迅速下了楼。
“公子慢走,欢迎常来。”江珩冲着他背影幽幽地说道。他知道这声音会在塔里打转,男人定能听到。
男人被吓得不轻,本来就是一人赏月,却突然出现一个男人也趴在栏杆上,一袭白衣,头发披散,身上还散发着异香。
“大人去哪了,小的们好找。”几个人策马迎来。
男人接住马鞭,翻身上马,说道:“方才上塔赏月,不料看见一书生,说是落榜,那月下一张粉面,狐狸眼笑盈盈的,别提多吓人。”
“好一个狐狸书生,聊斋竟被我们读到真的了!”“幸亏没把我们赵大人给勾走了!”“真是居心叵测!”另几人互相张望,讨论道。
几人很快跑远。
江珩在上面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下定了决心。
迎神会将近,天颂的街道愈发热闹,江珩像往常一样提着墨桶和一袋纸笔在街上碰运气。
“听说了吗,湘国师要为皇上重办选举大典呢,就是过几日。”
“是呀是呀,据说这次要自民间选呢,不看家世门第!都能入宫!”
“那不可得好好打扮一番?选中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据说圣上才是弱冠之年呢。”
几人从江珩身边蹭过去,谈话自然也被他听到。
他看向不远处的乐坊,那是他娘赖以生存之所,其实他从生下来之后,总共也就和母亲见过两次。
他很想探望一下母亲。但每次总是被拒绝——乐坊名花见一面就要掷千金,更何况他只是个穷书生。连母亲都不会认的书生,孽种。
想着,已经走到门口,几个胖官爷推推搡搡,带着挤了进去。
他正想离开,收门金的以为他和那群官爷是一伙的,便也放他到大厅里。
真真是富丽堂皇,宫殿也不过如此。早就听说这地方皇家无比重视所以修缮得格外张扬,没想到是如此极尽奢华。
大厅中央的台地完全由金镶玉铸造而成,从顶上排布的纱幔如同飞瀑一般倾泻而下,舞女在各层红栏上起舞,衣带同轻纱纠缠。顶灯有七八层,每层都有不同的木雕,镶的都是进贡来的念不出名字的宝石。再度环视,江珩才觉得自己一件单衣格格不入。
“小爷,来呀。”美人拉住他不由分说地向楼上走。
江珩连忙退开胳膊,拒绝那姑娘。
姑娘一看他身上没什么财宝,也大概知道又是一个跟着混进来的,白了一眼便走了。
江珩微微叹气。
“小爷,我练了新曲,来听听?”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头戴珠翠的姑娘,单凭首饰就比先前那个尊贵。
“敢问姑娘知道坊间第一花在哪么?”江珩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可以见母亲一面。
姑娘明显没有嫌弃他的意思,点点头道:“师父在为客人弹曲,可以一见。”
江珩谢过姑娘,跟随她绕到里厅,将到门口时,琵琶声已经阵阵传出。
他知道不付钱是进不去的,便停在门口,姑娘会意,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指指里面。
江珩深吸一口气,看向里面。
他母亲就坐在正中央,手指拨弄着细弦,琵琶通身镶玉,温润动人。旁边的乐师手拿戒尺,指着琴谱,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他不能再多看,万一被发现,受罚的就是这个姑娘。
“多谢姑娘,愿姑娘选举大典一切顺利。”江珩拜谢道。
“多谢小爷美意,只是小女不愿入选,若师父有幸,还是祝师父成功为佳。”姑娘也下蹲回礼。
江珩没再说话,只是点头致意。他当然不希望母亲被选上,那样就太悲惨了。
离了乐坊,他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心更沉了几分。如果他以后真的在朝堂两侧见到母亲身着华服,已经做了皇帝的女人,那该多么痛苦。
他只能不去想,不去念。
躲进小楼,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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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此次建议是极好的,既能平衡人心,还能延续我大昭血脉!可谓一箭双雕。”皇帝年轻气盛,歪坐在龙椅上道。
“多谢皇上采纳,臣应为大昭着想。”国师回道。
“哼,这种又当又立的戏法,骗得过皇上,骗得过苍生么!”辅侍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国师则是从坐上站起,走到左侧,缓缓躬身道:“辅侍所言极是,看来这天下要您来统筹为最佳。”
皇帝一听便急,指着辅侍道:“赵宸还是闭口少言为妙!沙芥塞进犯曲曲十万兵马都拦不下,是国师自掏腰包出钱平定,你最好放尊敬些,免得话有不妥人头落地!”
“臣不敢谋逆。”赵宸起身作揖道。
“你儿子的飒沓骑要是再战败,你等九族连坐就在所难免了。”皇帝轻描淡写道。
“是。”赵宸闷声道。随后他微微转头,看向微笑着的国师,唇间倾泻几个字,“傅琴湘,你给我等着。”
“恭,候。”傅琴湘道。
随后傅琴湘重新坐回座位,与皇帝相谈甚欢,两人谈起讲和代替兵戈,都十分赞同。
“这方为我大昭谦谦君子之气!”皇帝大笑道。
赵宸部下战败,方才又吃瘪,此刻只能听着那些丧权辱国的和议,狠得牙痒痒。
他战败是事出有因。
该朝实行统调分离,自己只有调兵权,而统兵权在儿子那里。每次出战往往是儿子地军队先收到边疆进犯的消息,休整好军队等他的命令。
但他的消息往往会慢一两个时辰,等进犯消息一来,他拿了调兵符向皇帝请示后,皇帝还要与那国师讨论半个时辰,敲定后才允许。待使者快马加鞭赶到儿子军队处,又要几个时辰,两符合为一符,才能出兵。这时敌军可能已经攻入关内。再去迎敌,士气大减。
赵宸低头摸摸自己的牌子,摸着那纯金锻造的漂亮死物,长叹一声。希望这次大捷,他能有机会进谏。
待他回府,放下佩刀便去往儿子屋内,准备商议一下这件事。
不料侍女推开门,自己儿子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感谢每一位阅读的宝宝。
祝各位日日胜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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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潇潇落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