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自语生涩联结的长谈在深夜时分结束。我无心深入了解对方的家庭构成,只对事件经纬有所兴趣。简单梳理当前的情报,已知白雪小姐在调查“林中巨物”时消失。我对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正准备搜索图片,却被弗莱明阻止了。“不要看。”这是他脱口而出的原话,稍作镇定,他又恢复了往日不急不缓的矜持语调,“如字面所示,那是栖息在森林里的巨大生物。因人而异,看见照片会有不同程度的恐惧。生物本身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恶心要素,只是比例和形状诡谲,第一眼看上去可能觉得新奇,但随着端详,由于其超乎常识的大小和近似面孔的图案,会给人一种不协调感和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对于现在的卡斯帕尔来说,它可能成为压力的源头,所以最好不要接触。”我颔首,感谢对方的体贴。确实近日应当减少不必要的精神上的刺激。于是当晚我洗漱完喝了杯热牛奶就上床睡觉了。
夜半,我醒了一次,之后不知怎么却再也睡不着。为了不惊扰邻床熟睡的医生,我一动不动地窝在被子里,只是在一片漆黑中大睁着眼睛,脑内回想着刚才乱糟糟的梦——
室内,灯光齐灭,跻身于黑压压的人群间。远处,神宫拓也在众兴奋的尖叫声中走上舞台。背着电吉他的主唱从麦架取下麦,抛出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今夜,我们之间混了一个人类。”像是惊雷炸响,涌动的观客熙攘起来。“把他找出来。”青年话音刚落,他的右后方就响起鼓点;与音乐一同流泻的,还有冉冉上升的蓝白两色灯光,在布景上投下一轮惨白的满月。
“开始狂欢吧,我的同胞。”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却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身旁高举的手臂,像是森林横生错杂的枝桠,一下子把我包围起来。见到这一呼百应的浪潮,刹那之间,我毫无依据地就断定格格不入的自己就是那个异类。受限的狭窄视野里,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那轮高高的满月和清冷的白光。
大家都已经不是人类了吗?仿佛是验证了我的猜想似的,大家接二连三地开花了。像是丧尸片中习以为常的光景,整颗脑袋放射状地爆裂开来,喷溅出混杂着乳白脑浆的丰盈血水,而原本脖子以上的地方,被酷似大王花一样的红花取代,散发出令人昏厥作呕的恶臭。那些肥厚肉质的裂片随着音乐,在月下忘情地左右摇动着,副歌部分盘状柱头因兴奋收缩,抽搐,痉挛不止。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只有台上的乐队成员,目睹了末日光景,仍面不改色地继续着表演。但是我不得不离开了。那不是我理智能够承受的东西。
正当我准备转身寻找出口时,神宫拓也叫住了我。
“界人,你要逃到哪里去?演出还没有结束。”
我仓皇回头,对上视线的瞬间确信那个人看到了我。不仅如此,他伸出了手,指向了我。虽然是无闻的一指,但是毫无疑问,众人得到了启示。此刻已是周身浴血的花朵们尖叫着向这边扑拥过来。我用力推开了两三人,但果然寡不敌众,别说是突破缝隙了,层层叠叠的花丛遍布各方向的每一条进路上。一条,两条,三条,血管如植物根茎凸起的粗壮手臂扯住了我的腿、手臂,还有该死的头发。最后的那一下把我直接重心不稳按倒在地,头皮生疼。而在那之后,预料之中的暴行却没有发生。花儿们只是把我团团围住,凝视着我,而在这窒息的气味中,我捂住口鼻,强力克制着呕吐的**。
“怎么了?”神宫拓也跳下了舞台。
我知道,他问的不是我。青年向这边走来时,方才还如圈阵排列的花,自觉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一身衣着整洁的青年最终走到我的跟前,然后蹲下了身。那双黑色的眼睛审讯着我。
几秒后,神宫拓也颇为寂寞地笑开了。
“什么嘛。”他伸出手,把我拉了起来,“我还在想花不动了是什么原因。原来界人早就加入了我们。”
“什么?”我惊魂未定,“你指什么?”
“这里。”青年指了指自己的后颈,“你已经被埋下了种子吧。虽然从刚才的角度看不见,但是味道能够闻出来。界人也渐渐有我们这边的气味了。再过不久,你也会开花的吧。”
“花……?”我的心跳遗漏了一拍。是指像周围一样的生命体吗?
“对。”他笑了,“花很绮丽吧。”
“很臭……”我终是忍不住弯腰开始呕吐,没有花再冲上去抓我或把我打一顿,看来只要是神宫拓也在近旁,就不会有什么事。“这到底是什么花?蜂鸟之花或它的变种吗?”
“蜂鸟之花?那是什么?”青年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似的,疑惑地歪了歪头,“花就是花。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超越了人类的花吧。”
“胡说八道。”我抹了抹嘴角的唾液,虚弱地反驳道。
“因为你想,不是人人都能开花的。”神宫拓也继续布教着他的歪理,“不是被选中的人就不行。即便是被均等地施肥,同一片田地里培育出来的作物也会良莠不齐。不管怎么说,总有饱满的和干瘪的,这样简单的道理,界人不会不明白吧?不会开花的永远不会开花;而会开花的,就算生长迟缓,只要时机成熟,总有一天也会开出花来。”
“闭嘴。”
“界人,其实你没有必要为那一方袒护,因为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你有那样的才能,花苞已经在生长了,再过不久……”
我用力一把扯下了后颈寄生的种子,把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断肢的小虫从破裂的“羊水”爬出,在地上拖拽了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后,徐徐地停止了扭动。仿佛是见证了同族的谋杀,周围的花发狂了似的捧着脸尖叫起来。而被激怒的青年再也维持不了身形,化身一朵腐朽的花,加入这恶臭的乱舞集会之中。
“你不是神宫拓也。”
我放下这句话后,从被窝里睁开了眼睛。
醒来后,下意识想要第一时间确认后颈的情况,但还是忍住了冲动。在心律重新正常前,深呼吸了几次。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梦……未散尽的鼓点还萦绕在耳畔。
因为过于荒唐,我断定它只是一场普通的噩梦。
但是花到底在想什么呢?让寄主如此生厌的话可是会过早结束它的生命的。还是说,那才是它真正的愿望?不,不至于……
别想了。
我闭上眼睛,圆月之下群花乱舞。
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