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永恒的生命也逐渐有了衰微的迹象。那轻浅的呼吸,加上本就缓慢的心跳和偏低的体温,让人不免觉得哪怕下一秒就溘然辞世也不为奇。但终究,追寻的执念占了上风。爱音醒了。
他睁开眼,看清了床边人是谁后,又阖上眼,缓缓地坐起了身。这双以其晦暗恫吓人的双眼自长睡开始后也似感到疲乏,如非必要,就藏于睑后休憩。因爱音没有主动说明这异变,东堂辉度也就没有和对方确认看到的世界是否与原先的有所不同,或是罹患了像其他老年人一样成像模糊或有重影的眼疾。
“我们睡了多久?”
“算上今天刚好一周。”东堂回答爱音的问题,“没有之前几次长。您现在觉得容体如何?”
“无恙。”爱音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上的衣服与他入睡前的不同,床上也一片干燥洁整,“辛苦你了。”
“不是我的功劳。”东堂笑了笑,“无论是换衣还是替您翻身按摩都是您的童子做的。他几乎与您片刻不离,现在也抱着刀睡在您床尾的地板上呢。”说着东堂瞥了眼乙墨,年纪约二十五岁的高大青年蜷缩着身体抱着剑鞘小睡,没有头戴面具,露出姣好的面容。原本的齐刘海已经长长,遮住双眼,脑后的中长发也毛茸茸乱蓬蓬的一团,给人一种流浪狗楚楚可怜的印象。他的脖子上系着电子项圈,用于感知声音的方位,身上套着改良过的银灰色拘束服,算是设施内旧物的循环利用,有着许多条搭扣和束带的设计。在他俩谈话的时候,乙墨一动不动。
见爱音没有唤醒对方的打算,东堂切入正题,“今天找您是有三件事想报告。不过在此之前,我给您带了礼物。虽然肯定不及您赠送给D的,整艘楽生号那般隆重。”说着他拿出放在手提袋里的画册和一个黏土人,“是‘爱音大人’的粉丝寄到玉虫制造社里的、为您制作的同人绘本和手办。里面的内容我已经查看过了,不是什么过激的图像,意境唯美,我认为可以给您过目。而这边的模型,相当优质,恰如戴上翁面起舞的您,很难想象是业余之作。您意下如何?如果喜欢的话,我这边可以联系那位赠送者,干脆官方将其量产化也未尝不可。”
“心意我们收下了。”
“这么说您是谢绝了,遗憾。”东堂将礼物放至床头柜上,“本来我是想对外发售或许可以解放您的自由,不用再避人耳目,徘徊在设施的地下和人造的梦境中。就算您不戴面具以现在的姿态出门,走到街上,人们也只会认为您在角色扮演,龛中的那个爱音大人。”
“并不会如此轻松如愿。”
“是吗,我倒不觉得。您在我社的用户中具有相当高的人气。本月访问‘千鸟百八级’那张地图的人数比上月增长了20%,当然,重轻石试炼的通过率还是一如既往得低。毕竟抓得到心拍数和电脑波的数据,想要自欺欺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是无法成为虔诚的信徒的。您不如就此成为教主如何?财力、人脉、情报,也能够一口气大幅提升。”
爱音仍不颔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就没有办法了,就当我没有进谏。”东堂发出几声干笑,为其沙哑粗粝的话音注入更大而饱满的颗粒,“那么接下来请容我按顺序确认几件事情。您近日有听闻过天狗事件吗?就是在这京都市内出现了头戴天狗面具的人无差别诱拐或刺伤过往行人的凶恶犯罪。据受害者回忆,作案工具似乎是一把匕首。虽然我想把它和日本刀辨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都还是想和您对证一下,这不是您的童子干的吧?”
“乙墨。”爱音轻声呼唤床尾的青年,抬起了右手,下一秒,刚才还昏睡的后者就立即苏醒过来,飞快赶到床头,蹲下身,把脑袋凑近了对方手边。这种迅捷,东堂辉度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方脖颈上的项圈闪烁着一点红灯,就在刚才,那里通了电流,正是声音所转换的刺痛让青年即刻清醒。据他了解,唯有爱音对乙墨的呼唤,被设置成了最高等级的疼痛,而其他人的普通谈话和环境里的噪音仅是微微酥麻的程度而已。
爱音依然闭目,但准确无误地向两边拨开了对方的刘海,露出一双全神贯注紧盯着他嘴唇的眼睛。乙墨失聪,不借助翻译器的时候,唯有通过这个办法,知晓他主人的指令。
“你近日有擅自离开我吗?”
乙墨摇了摇头。
爱音把头转向东堂所在的方位,“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那可令人安心。”东堂默默叹服着令人感到可怕的主仆情,“既是他人所为,那便是不得了的巧合了。”
“模仿犯的可能呢?”爱音问。
“我想应该没有能逃脱乙墨刀下的人,除我之外哈哈。”东堂自嘲,“不过能模仿到这个程度,确实让人不免怀疑是否有知情者的存在。您既然没有头绪的话,我这边稍后再自行调查一番。这就是我今天想报告的第一件事情。随后是第二件,这里有两张照片请您过目。您是否感到一丝眼熟?”
爱音接过东堂递来的相纸,匆匆瞥了一下。耳边那个人的说明还在继续:“第一张是几年前那个残次的Midori在杀人后逃走的那天,大阪心斋桥店门前监控拍摄到的画面。当时是深夜,所以光线不好,但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黑色卷发的男人露了个面,然后把那个Midori带走了。在那之后不久,定位系统就被关闭,两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第二张,是近日在古江教授的养老设施前台登记的青年。同样也是黑色卷发,只是更长一些,而容貌也与那个夜晚的剪影十分相像。您认为,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后者的名字是?”
“系统里留的是姬川辰美。有出示过学生证,所以应该不是假名。关于这个姓氏,您能想到些什么吗?”
“不认识。”爱音没有迟疑。
“那么这个辰美君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了。目前我所掌握的情报有他是D大社学会部的应届毕业生。然后还有一个与他同名的小说家,写了本叫《山茶自刎》的末日幻想题材小说,融合了一些日本传统文化的东西。是不是同一个人不清楚,问了周围同专业的同学也是一样的结果,小说家完全保密了自己的性别和年龄。然后,我们的这个辰美君,除了访问了刚才照片所示的那家,还跑了其他古江系的老人之家和福利院,当然,不是古江教授曾经营的设施,他也拜访了两三家的样子。”
“D大社会学部?”爱音短暂陷入了沉思,“可能是为了写论文或者为今后的工作做背景调查。”
“我也是这么想的,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加上古江教授当年也是学界的泰斗。似乎不成什么问题。只不过我还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也是从辰美君的同学那里打听到的情报。”东堂顿了顿,先看了眼爱音,然后是乙墨,“他现在租的公寓正是当年那个‘自杀’了的白石凛太郎的住所。”
“没什么印象。”爱音答。
“您一定是忘了他的名字。”东堂说道,“就是那个险些挖掘到真相、即便是您也很难催眠的大学生侦探。该说天才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吗?很难听进他人的话受到暗示。后来不得已只能派乙墨下手了。若是当时没有处理掉他的话,那个人现在或许能成为我们的同伴也说不定。”
“侦探不行。”
“是因为倾向于把真相公布于众吗?倒是有一份聪明才智。”
“聪明才智属于凡人。”爱音说,“我们不需要同伴。”
“那我呢?乙墨呢?仅仅是您动了恻隐之心吗?”东堂调侃地追问道。蹲坐在床边的青年,眼睛又深深埋在了厚实的刘海之后,但东堂知道,对方此刻一定盯着自己。那套拘束服的里面,遍布着幼时被送到福利院门口时,除脸部之外被虐待得遍体鳞伤的旧疤痕。
爱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白石死了。尸检结果也无异议。”
“那这世上如果有幽灵存在呢?”东堂说,“白石的幽灵告诉了姬川,辰美君就继承了他的遗志。”
爱音不作声。东堂知道,对方很难嗤笑这个假设。不然他爱音自己又是什么?
“随便你。”思忖的结果是,白发人下了这样一个暧昧的指示。
“那么就让我改天拜访一下这位辰美君吧。如果真的是那个小说家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带本书然后请他签个名?”见无人回应他的玩笑,东堂只好转移话题,“最后一件要向您汇报的,是关于鄙社BOX(龛)的好消息。从您那儿取得的实验数据,开发团队已经整合成功了。‘流星群岛PROJECT’已进入到最终的测试阶段。”
“好。”爱音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在犹豫是对外招募志愿者还是就找我们内部的员工测试,包括负责Midori那边的部门。”
“无所谓,全部交给你去办吧。”
东堂辉度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像是知道对方会这么回答,“那可真是感到荣幸。希望能亲眼看到,您愿望实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