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埋在地里露出头,寂静幽深的洞穴里渐次亮起血色的光。
大红喜烛熔嵌在四周石壁上,跃动的火苗无风自动,忽明忽暗,照着脚下狭窄的路。
金雷环绕在洞口,最先忍着雷击钻进来的是一个傀冥宗小修。
他头戴金冠,身穿绛紫衣袍,衣上金线绣出的骷髅头栩栩如生,而他身旁,实打实地跟着一个骷髅架子。
这是每个傀冥宗弟子入门就有的伴身骨傀,它眼神空洞,骨架惨白,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一股阴森可怖之气。
饶是自己的配置已经足够吓人,这小修还是被洞穴的冷气和周围的装饰吓得双腿发颤。
他才十七岁,这是他第一次进秘境。
要不是这道雷就劈在自家门口,他也不会因为近水楼台脑子一热就进来。
曾经读过恐怖话本里的妖鬼齐齐涌上他的脑子。
房中惨死的新娘……大堂流干血的新郎……宴会上被分食的宾客……
这种级别的秘境,他肯定抢不过别人,他就是想来见识见识,现在看来还是草率了。
腿抖得根本动不了。
他没顺着灯笼的指引往里走,而是带着自己的骨傀,窝进拐角的一个暗洞,看着后来赶到的人一个个走过去,直到秘境满员,他才从洞里钻出来,跟上最后一个人。
他跟着前面人七拐八拐,又不敢离得太近,没想到灯笼光越往前越暗,一个不注意就到了岔路口。
跟丢了,完全看不清那人拐向了哪里。
他伸着脖子,朝两个拐角瞅了好几眼,都是漆黑一片,看不出分别。
他没经验,修为又低,甚至不懂怎么在秘境里分辨岔路。
正当他决定瞎闯一个的时候,忽听左边岔路里传来动静,不由精神一振,拽起骨傀就拐了进去。
灯笼的光已经完全消散了,他抓着骨傀,摸黑向前,越往前走动静越大,甚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皱了下眉,总不能这么野蛮,上来就开打吧?
忽然,前方露出一点亮光,他咽咽口水,悄无声息地走近,趴在拐角处,探出了半个头。
洞穴深处有两道缠打的身影。
其中一人重重摔到石台上,下个瞬间,另一人倾身覆上,高扬起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腔。
一时血花迸溅,四周石壁都染了血,那人却还不停歇,手肘翻转,握着匕首重重一剜,生生从他胸口挖了什么东西出来。
石台上的人没了声息,那人直起身,一手垂落抓着匕首,一手将挖出的东西托起至眼前。
小修瞪大了眼。
顶上被金雷劈出了几块裂口,天光照洒进来,恰好照到那人头顶和半张染血的脸。
猩红的血液顺墨发淌下,他低垂着头,眉目隐在暗处,似乎在观察手上的东西。
那东西在有规律地鼓动着,浓郁的血气中,小修咽了咽口水。
是颗心。
他放缓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转身,想尽快离开,却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几乎霎时,他脖颈一凉,有东西抵上了他的咽喉。
刃尖冷沉,带着未散的杀意,小修颤巍巍垂眼,这才看清,那不是匕首,而是把血淋淋的断剑。
“仙、仙友……”他咬咬牙,呼出一口气,硬逼着自己开口。
“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我就是路过,不跟你抢宝贝……别拿你刚杀了人的凶器对着我行不行?”
他吓得说话都颤,他的伴身骨傀也好不到哪去,高大的骨架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窝在地上不敢动弹。
时栎垂眼,视线扫过地上骨傀,又落到这小修绛紫的衣袍上,向他确认,“傀冥宗?”
“没错,”小修呼出一口气,真诚道,“这个秘境离我家太近了,我就是来见识见识,绝对不跟你抢,你……”
“现在什么年月?”
“什么?”他突然发问,小修一愣,马上回答,“星……星纪六年,三月……好像是十八,也可能是十九,这我真记不清了,要不你放开我,我现在给你查查?”
时栎却已经陷入沉思。
星纪九年,傀冥宗灭。
他所在的年月,断然不会出现傀冥宗的人。
星界百年为一纪,一个时辰前,他分明还在星纪九年,一场雷劫,竟然带他前溯了整整三百年。
小修见他没动静了,斜着眼悄悄瞅他,却只看到张染血的侧脸。
小修不动声色,藏在袖袍下的左手成诀,几乎是瞬间,一旁抱膝而坐的骨傀暴起,直朝他们的方向袭来。
时栎下意识出剑去挡,小修得了机会挣脱束缚,脚底抹油似的溜回岔路,头也不回拐进了右边。
时栎三两下拆了暴躁又弱鸡的骨傀,没再管它。
散落一地的骨关节们蹦跳着跑远,边跑边拼接,跟着主人拐进了右边。
时栎刚要回身,忽觉面上一痒,眼前似被蒙上一层纱,看什么都是朦胧的暗红。
——刚才那个小修进了正确的岔路,全员到位,秘境开了。
时栎心觉可笑,他证道的雷劫,竟然能在三百年前劈出个秘境来。
也有一种可能,他正是因为如今身处秘境,才会来到三百年前。
待秘境破了,自然就能回到原本的时间。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左手腕,冰凉黏腻,引着他向前走。
耳边传来凄婉的哭声。
“我不想嫁……他是个好色胚,花柳鬼!一身的脏病,玩死过不知多少人,如今连男人都不放过!”
嗓音尖利,伴着阵阵哀婉抽泣,不属于活人的阴冷气息逐渐缠绕上全身,时栎微皱起眉,反手握住了他。
男子见有人安慰,情绪更上头,猛地转身扑进他怀里。
“他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大变态,见我貌美,强抢了来,我虽不是什么猛男,却也行得笔直阳刚,如何能忍受那般践踏?只怪我实在好看,镇上不少人对我虎视眈眈,你知道吗?今天足足有五个新郎!”
时栎从他一连串的话里听出来,现在进洞夺宝的,一共五人。
既是秘境,必有秘宝。
秘境级别越高,秘宝越珍贵,对应的,守宝的妖鬼越强大。
那五人要跟这位哀怨的男新娘纠缠,满足他的某些条件,才能得到秘宝。
而在这位男新娘眼里,这五人都是绝顶的大变态,强抢了他,正狞笑着,准备肆意凌辱他。
他还在哭诉,时栎轻轻拍着他的背,问:“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
男子的身躯有些颤抖,时栎感觉有什么冰凉的尖端抵上了自己脖子,沿血管轻划着,耳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阴冷。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受那种侮辱,我要剪破自己的喉咙,划烂自己的脸,开膛破肚扯出自己的肠子,一根根绕到身上。他们不是想要我吗?我就是要看看,我变成那种样子,他们还下不下得去手!”
时栎没有在意已经划到自己胸口的剪刀,接着问:“如果下得去手呢?”
男子一顿,剪刀划动的幅度变得娇羞起来。
“那……那就证明有人是真心爱慕我,早就听闻这几人里有位风度不凡的少侠,若是和他,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剪刀在胸口娇羞地乱划,时栎面色微沉。
金雷是他渡劫用的,本就不是寻常秘境所用的紫雷,如今突兀地劈下来,天地法则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随机分配一个秘境来顶。
既不能跟别的紫雷秘境重复,又不能让此间众生觉察出端倪,便只能分配一个曾经造出来,又被废除的秘境。
能被废除,要么极难,没人过得去,要么极其离谱,只有少数人愿意尝试。
比如现在这个,想破局夺宝只有一个办法,和这只即将断喉扯肠子的男鬼**一度。
说难不难,但能面不改色出手的,还真没几个。
通常这种秘境给的宝贝都十分鸡肋,好像有用,又好像没什么用。
星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曝出一些离谱秘境跟它们送的无用宝物,总有倒霉修者哭诉,不该一时冲动,以为能赌到什么珍宝,就这么葬送了自己坦荡清白的一生。
时栎又问:“你与那位少侠终成眷属后呢?有没有什么定情信物要赠予他?”
“自然有。”时栎眼前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男子引他摸到自己脸上,他的上半张脸,是一副冰凉的假面。
男子苦恼的声音响起,“前面跟你说过,我实在太美,每日走在街上都是困扰,生怕谁多看我几眼就惦记上了,就只能日日遮着脸上街。”
“可我又不愿意浪费自己这副好皮相,生得美又不是我的错,哪有藏起来的道理?”
“所以我重金请人打造了这副银面,戴上后大家只会模糊地感觉我是好看的,却又看不清我的相貌,岂不美哉?”
时栎暗自叹息。
果然鸡肋。
这种条件,大概率没人愿意动,便只能拖到这个秘境自动结束。
“倘若遇不见那位真心爱慕你的少侠呢?”他又问。
“不可能!”男子音量猛然拔高,又缓缓低沉下来,“要真是那样,我就一夜一夜试,那些变态死不足惜,我会一点点折磨他们,直到他们变得和我一样!”
能进秘境,通常都是有自保能力的,抵御一夜鬼怪不在话下。
撑死了说,不幸进来个废物,嘴甜一点,随便傍个大哥大姐,也能安然度过一晚。
照这只男鬼一人一晚上的速度,自动结束,最快也要五天,时栎可等不及。
“你有没有想过,”时栎突然夺下他的剪刀,丢到一边,“不伤害自己,而是直接让那些变态付出代价?”
男子犹豫,“可如果不这样做,我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如何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帮你啊,”时栎抬手,抚上他的假面,双目逐渐浮起一丝笑意。
“你常年戴面具,他们又不认识你,你把面具给我,我替你把他们全杀了,割断他们的喉咙,划烂他们的脸,再将他们开膛破肚拉出肠子来绕到身上,倘若真有爱慕你的少侠,我便将他绑了送到你房里,你从头到尾只管坐着等我的好消息,如何?”
男子似乎有些心动,却还在犹豫,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时栎静静等着,周身阴冷的气息让他知道,这只鬼还在。
忽然,他视线一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的喜帐,床上却不见新娘身影,只静静放着一身喜服,上面是一张银质的假面,其上鬼纹遍布,妖气横生。
成了。
刚才一番话,已经让男鬼把秘宝的所有权让渡给了他。
他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进来的,默认不参与秘境夺宝,否则他也没机会以相同的立场来跟这只鬼交流。
他现在只需要作为新娘出门,随便选个顺眼的带进来,再把秘宝——这只没用的面具交给那个人。
有人得了宝,秘境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