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月当空,灵雾弥漫,一人执剑立于乱雪峰顶。
身后是远山广阔,星云盘旋,天枢守护神兽金鳌龙尾缠星,卧于北斗之上,大有将其他六界踩于爪下之意。
时栎垂眸,淡蓝色瞳孔带着一丝无奈,看向山门前老者。
脏白而蓬乱的头发,灰衣佝偻的背,双腿因为常年累月攀爬石阶而磨损弯曲到极致。
要上玄清山,必须行过天枢九十九阶。
九十九之多,在有天赋的人面前,抬脚一步而已。
九十九之少,在大多数人眼里,却是一阶如攀天,一阶如遁海,阶阶有难,步步要命。
而这个人,在九十八阶待了一辈子。
时栎今日练完剑,听门内弟子讨论,那个人终于要死了。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很多弟子还是孩童、三两步爬完石阶时,他就在了。
时栎找到了他,说:“我带你上山。”
彼时他呆立在大而宽阔的石阶一角,浑浊的双眼望着山门,明明只要抬起腿,轻跨那么一下,就能登顶。
可那只瘦骨嶙峋的腿重如千钧,一抬就是一辈子。
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半个时辰了。
意识到身侧有人,他嘴唇微动,嗫嚅道:“我……爬了两百年石阶,很累了……”
时栎说:“我知道。”
两百年前,时栎十四岁,初入玄清门,踩第一阶的脚还没落下就直接到了九十九阶。
身后一青年“嚯”了一声,“牛啊小孩兄,站着别走啊,等我追上你,咱们一起进去。”
他一阶一阶上,爬得稍慢,却也顺。
时栎在山门前等他,然后亲眼看着他停在了九十八阶。
青年笑容凝固在脸上。
时栎等得烦了,皱起眉,“你怎么还不过来?”
“别等我了,”青年摆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一会儿跟上。”
时栎先走了。
修炼不分日月,倏忽两百年过去,时栎早忘了他。
今天听人提到,才想起来山外还有这么个人。
星界门派百千,蹊径众多,他偏偏选了最难磨的一条。
大朔末年,天子贪求长生,以人祭天,叛军四起,战乱不休。
冲天血怨中,地狱门开,妖鬼横行。
眼看绵延千年的王朝气运被妖鬼摧残殆尽,帝凰现世,自毁于王城之巅,以翅羽尾火焚世。
众生浴火,灭而后生。
肆虐的妖鬼被烈火净化,化作万缕灵气散落天地间。
从此天地自然遍生灵,人人有机会寻道问长生。
天地初开,至今已有六百年,实力强悍者懂得掌握时机割据地盘,最终以七星分隔出七界,各自发展起新的势力。
而其中,天枢玄清门当称七界之首。
剑道大宗,实力最强,也是歧视最严重的门派。
老者最终同意了跟时栎上山。
那双苍老的手搭上时栎的护腕,银铁带来钻心的凉意,他却握得很紧。
他侧头,眼球微动,贪恋般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派服。
银蓝色窄袖劲装,襟领、袖侧皆有剑纹,玉铁打造的冷银星镖分作两侧肩饰与腰封垂带,镖尖冷锐,泛着冽冽寒光。
他颤抖着抬起手,抚摸过侧肩的星镖垂饰,带起一阵碰撞声响。
时栎身体僵了一下,没躲开。
他却倏地流下两行泪,一把推开时栎,近乎抓狂地搔起自己的头发。
“我……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明年、或者就是明天,我也能穿上这身衣服。”
“我想要一把剑,只要师父不嫌弃我年纪大,我什么都愿意练……”
“小孩兄,你等等我,我就快上去了……我已经上来了……可是我要死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中,语气带着浓重的懊悔:“我竟然要死了……我这辈子除了爬石阶还干了什么?我可以去山下种树,也可以拜入别的门派,曾经剑庐八派都想要我,我分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我……我竟然就这么过完了没意义的一生……”
时栎原本静静听着,直到这时,才抬眸看向他,“没意义的一生?”
随即他勾起唇,“也对。多少人有摘星凌云之志,穷其一生登不上这天枢九十九阶,老死在灰尘草芥之下。一生沉寂,没有哪怕一刻耀眼,这样的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老者呼吸沉重了几分,忽然觉得手腕被攥住,抬眼,对上一双平静的蓝眸。
“但是人活一世,不一定非要过得有意义。只要你每个选择都发自内心,当下是坚定不后悔的,你这一生就算没有白过。追道至死,好过一生将就。”
老者怔怔立着,又垂眼,看向他腰间佩剑,颤巍巍抬起了手。
时栎没动,任他一寸寸抚过剑身,赞叹道:“真是把好剑……你给它起什么名字?”
时栎正要开口,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嗤笑,“星界还有人不认识华景?新鲜!我看看谁这么没见识。”
身后有三人并行跃下山门,为首男子行步张扬,带得身上银饰叮当,瞬息便到了近前。
他身后男女各一,一人手执画笔,一人在空中铺展开画卷,照着时栎与老者观剑的场景描摹起来。
老者注意不到其他,专心看剑,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他想成为剑修,没有剑修不渴望这样一把剑。
时栎余光扫过两个画童,没管他们,只朝老者道:“叫华景,绮丽繁荣,图个好寓意。”
为首男子先是瞅他,看他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自己,神色暗了暗。
他瞥向老者手中剑,面有讥讽,“今日濯剑池不见少君,多方打听才知道来了山门,华景都舍得给人摸,想来星天阁那边又少了师兄英姿,迫不及待出门作秀了。”
一旁画童打了个手势,时栎顺势转身,终于舍得赏他一眼。
“作秀也要有人看。孟师弟你整天追在我后面,我洗剑,你跟着洗剑,我来山门,你也来山门,怎么没见画童画过你?”
孟拙被戳中痛处,狠狠瞪了他一眼,过去嘱咐了画童几句,拂袖离开。
时栎带老者到山门一角歇下,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愈盛,幽蓝的星海正逐渐淡去。
老者靠在墙上,缓慢闭上眼睛,“没多久了,银悬期一过,星被收走,我也就跟着走了……真不想死啊。”
时栎问:“你还是后悔?”
“是啊,没办法。”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几人能真做到不后悔?我以前怎么就这么傻,干脆一开始就不上玄清山,去加入剑庐八派,虽然造不出跟你一样好的剑,可我能修炼,我的寿数会延长,能做很多事……总好过在这里干坐着等死。”
时栎拍了拍衣服起身,面上没什么情绪,“我安慰过你了,想让你好受些,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追求,人本就不该为做过的事后悔。”
他启步欲走,想到什么,又紧了紧手中剑。
“你现在老了,醒悟了,觉得年轻的自己愚蠢,因为你已经经历了自认为失败的一生。”
“可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让你放弃玄清门,去普通门派当剑修,你余生都会活在新的懊悔中。”
“你会想,当时为什么没有再坚持几天,说不定第二天,你就会成为玄清门的剑修。”
天枢九十九阶,一生只能走一次。
要么始终向上攀爬,要么转身永远放弃。
那边画童又打了个手势,时栎走不了,坐了回去,挨着那老者。
“要是连你都觉得这一生没意义,那它就真的没了意义。”
“别人可以这么说你,因为他们不懂,可你呢,你不懂自己的心?这两百年你每时每刻都有机会转身下山重新开始,但你一次次选择了继续。”
“你根本不是觉得人生没意义,你只是害怕在别人眼里,自己这一生显得毫无意义。”
老者原本闭目静静等死,被他说得双眼睁开,颤抖的手又按上了他的护腕。
“……我都快死了,你何必还耗费心神说这么多?”
时栎仰头靠到墙上,疲劳地闭上眼睛。
“带着悔恨去死,到时候执念消不去,化了鬼,还要我去灭,很累。”
说话间,画童走近,微弯下腰,将画好的像双手捧给时栎。
时栎摆摆手,不看。
他望天,幽蓝的星海已经完全隐去,空中有什么银白的东西正缓慢飘落。
“长老们满意就行。下雪了,你们早点回去。”
画童却不动,把画卷妥善收好,又展开另一张空白画纸。
“还有?”
画童腰更弯了,恭敬道:
“请少君移步峰顶,新修缮了大门,缺一张山门全貌的。”
时栎不搭话,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画童维持着请他的姿势不动,语气更恭敬,“这也是列位长老的意思,请少君移步峰顶。”
时栎起身,朝老者说:“我有事,稍后过来。”
老者倚坐在墙边,伸出手,接飘落的雪花,“放心吧,我尽量不化鬼,不让你受累。”
“这倒是其次。”银袍掠过,时栎人站上了峰顶,声音稳稳传来,“你能正视曾经的选择,不把一切归咎于过去,就算化了鬼,我也亲自送你去轮回。”
星界人沐浴在灵气中长大,就算是不修炼的普通人,活到两三百岁也没问题。
可这些灵气的本源,是当年被帝凰尾焰灼烧殆尽的妖鬼,十分灵气里总蕴着三分鬼气。
倘若人死时爱恨执念太深,便会被鬼气钻了空子。
化出的鬼多半会被修者斩杀,用以积攒功德,提升修为,原本的人也因此失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假如他不幸化鬼,在害人前,时栎就会送他下去正常轮回。
这是星界亲朋好友间常见的“守尸”方式,没人想看到自己的亲友没有来世。
乱雪峰顶,时栎迎风出剑,余光时刻注意着山门一角。
佝偻的灰色身影立了起来,拖着缓慢的脚步,挪到了山门正中央。
这是他曾经站在九十八阶,向往了一辈子的地方。
却恰巧挡了画童的视线。
画童皱起眉,上前一步要将他驱赶开。
这副画里并不需要他。
“请你让开,影响我们做事了。”
他已经不动了。
那双腿太过弯曲,简直像是跪在了山门前。
风不大,天空有飘洒的雪,纷纷扬扬落到灰旧的衣衫上。
画童只当他不理人,赶又赶不走,面带不耐,换了个位置,扬起头时又带了笑脸。
“少君剑有些偏,离金鳌近些,彰显我门神兽威风,对,先别动……”
半个时辰后,画童向时栎拜别,满意离开。
时栎垂眸,注意着老者头顶那丝缓慢溢出的光亮,荧白皎洁,袅袅消散于风雪中。
他最终没有化鬼。
坚持到现在的人,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很难会真的埋怨曾经做出选择的自己。
风愈狂,乱雪盖住了他。
到了明天,阳光照射到山顶,所有的不甘、懊恼都将随着雪的消融散去。
时栎收剑入鞘,身侧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在风雪中静静立着,墨发被风吹拂起,露出与他别无二致的一张脸。
“你说,”时栎轻声开口,垂在身侧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我是不是多管闲事,让他走都走得不清净。我没想到画童这时候找我,孟拙还带他们过来,太烦了。”
那人静立不动,好像对他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时栎也不出声了,手臂挨着他。
忽然 ,那人侧过身,面朝着时栎,像是接收好了某种指令,双臂伸出,抱了他一下。
一触即分,时栎刚听到衣上银饰相撞发出的声响,那人又规规矩矩站回了原处,淡蓝的眼眸微垂,毫无生机地盯着下面发呆。
时栎失笑,弹了下他肩上星镖,手中灵光一闪,化出一颗糖,喂到他嘴边,“下回灵敏些,出来先要抱,记住没有?”
蕴了灵光的糖带着甜腻的香气,那双蓝眸动了动,微低下头,要来吃。
时栎捏着糖躲了一下,被他抓住了手,带着送到唇边。
时栎眸光微动,看他轻垂下头,将那颗糖吃进了嘴里。
覆在手背上的掌心微凉,唇蹭过指尖却柔软,手上还剩着残余的灵光,那人意犹未尽地向前。
指尖湿热传来的瞬间,时栎倏地收回手,手掌翻转,在他背后一拍,将他送到了山门前。
与此同时,时栎转身,朝内部一座楼阁遥遥拱手,“师尊。”
一道悠远的女声传来,“因何迟迟未归?”
时栎余光注意着身后幻妖,不动声色回道:“长老吩咐,今夜山门作画,我从濯剑池过来,耽误了些时间。”
那声音顿了顿,似有不满,“你又应了?”
“两副画而已,不妨事,我不应,他们还要为难师尊。”
“我现在回来。”说话间,他已经跃入山门,朝楼阁处行去,边走边道:“问天岛有几个悟性太差,先拨给清随师叔,为三日后门派招新腾出地方,到时我们多挑几个,换批新血,以后玄清门就改名无情门,骑在贺千秋脖子上练无情剑。”
“……无情剑道修心修性,不可偏激,让你招人,是想将剑道发扬光大,不是为了骑在同门脖子上。”
“嗯。师尊几夜没合眼了?”
“第十夜,明日再歇。”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时栎推门进去,从满屋卷宗残页中找出一道奋笔疾书的身影。
凌殷仍在绘图,听到门开也没抬头,只道:“卷宗在后面,你把那几个悟性差的挑出来我看看。”
时栎过去翻找,“不用看了,奇差。半个月只勉强学会第一式,还时常忘。我让他随心而动,他说,脑子记住了,手跟不上。”
“只半月就学会了第一式,很有前途,多练自然就熟了。你把人丢给清随,是送走了一个好苗子。”
时栎不以为然,把翻出的卷宗递给她。
“问天岛全是好苗子,哪个不是莽足劲想留下,他们几个垫底了,有更好的自然要替。我们要的是出剑最快、最强的剑修,没时间替人养孩子。”
凌殷停下绘制剑谱的笔,随意翻了几下,见那几人每日训练任务都达标,甚至因为自己落后,有不少主动加练的,合上卷宗,说:“人交给我。三日后跟你过招,倘若你还觉得不行,再送走。”
时栎挑眉,“行,到时我收着点,不伤了你的好苗子们。”
凌殷淡然一笑,低头继续绘图,“把这儿收拾一下,让人过来吧。”
时栎看向窗外夜色,“现在?”
“先收拾。”
时栎认命地捡起散落一地的剑招图纸,分辨哪些是她灵光一现要留下的,哪些没用要丢掉,折腾到后半夜,才去把人叫来。
适逢千秋剑尊出关,又碰上门派招新跟剑缘交流大会,根本歇不下来,他也几日没合眼了。
本来今夜送走那老者后,想跟幻妖在峰顶赏雪,花前月下亲近一番,不想还是回来干活了。
还是让幻妖替他赏雪吧。
有一分神魂在歇,他也算修整过,彻底不用睡了。
那边凌殷对几个弟子问起了话,挨个上手过招,时栎摇摇头,开始整理她新出的一套剑招。
要修无情剑,最先要断的就是情根。
情根不断,道心都凝不出来。
凌殷笔锋规整,剑招凌厉,时栎翻看着,白衣剑修挥剑的身影已经跃然纸上。
师尊这么强,时栎想,要是知道自己一直在骗她,凌霜剑第一个要斩的就是他的脑袋。
他在入门前已经生了情,断不了,只因为顺利凝出了道心,从未招人怀疑。
玄清门上下一万弟子,没人知道,他背着师尊与整个门派,与自己的一丝神魂有着不寻常的亲近。
后来他偶然得到一只幻妖,那丝神魂便附身其上,化了形。
虽然傻傻的,跟不化也没什么两样,但看着那张脸,时栎还是无法压抑内心的涟漪。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百年过去,与那缕神魂情意愈浓,道心却岿然不动,他钻了无情剑道的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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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天边泛起白光。
幻妖静立在山门前,阳光照洒到他脸上,一旁老者的身体被时栎拿灵光掩埋,经过一夜消散,已然融于天地间。
时栎很累了,他分出来的这丝神魂现在只想歇息。
天气放晴,远山广阔,时栎喂给他那颗糖蕴了不少灵光,此刻唇齿间甜意未消,他还能自由活动很久。
正想着,空中忽有一道惊雷炸响,远方某处,金色闪电将天空劈出一道裂隙,散落下无数金光。
幻妖目光微动,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向远方掠身而去。
平地生雷,必有秘境。
平日秘境雷光都是紫色,星界建立这么多年,还是首现金雷,里面的秘宝想都不用想,价值不可估量。
他就是累死,也得爬过去把东西拿到手。
这是时栎每一丝神魂都有的觉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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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步天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