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庭,传闻不知是无妄洲哪一任洲主为了关押自己同仙界有染的爱子特意修造。
洲主美其名曰不愿辱没王室尊严,实则是不忍爱子受苦,故而此牢之建造,均依王世子喜好。
这位王世子爱莲,故而牢房穹顶特意镂空出莲花状,投射的光影恰好可照于墙壁上,人若坐在冰玉莲花座上,身后的莲花光影衬得整个人都无比圣洁纯净。
以青藤为缚牢,虽置身囚牢,可牢内亦是青泉白瀑,绿溪长流,花开蝶舞,流萤漫天,可谓魔界一大胜景。
九莲庭自两百年前迎来过上任王后及王女,也就是离渊的母亲及姐妹之外,已经许久没有招待新客。
而今,它迎来了它诞生历史上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位客人。
晶莹剔透的冰玉莲座上,端坐着一位月白色男子,两抹白色飘带自头上玉冠垂落在耳畔,可谓翩翩贵公子,温润如玉。
但若近观,便直觉与初感大相径庭。
一双桃花眼就像夺人心魄的勾子,垂目抬眸之间,春光潋滟,是世间罕有的风情。
一个男人竟长得这般精致绝伦,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只怕要叫天下的女人嫉妒又心醉。
修长如玉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卷着耳畔的飘带,衣袖也因此垂落在了手肘处,露出白皙的手腕。
手腕处,是一串红绳编制的手链,看上去有些老旧,但又普通寻常。
忽而,长睫微扇,男人抬起潋滟的眼眸,看向了牢房洞口。
那高大的身影背光而来,虽受限于光看不清全貌,但楚琼自然知道来者何人。
唇角温润的笑意褪去,楚琼刚要换上深恶痛绝的神情,却见来人轻轻看他一眼:
“戏这么多?”
看出了离渊眼中的嘲弄,楚琼也不再掩饰,顷刻间又换了一副浅笑吟吟的模样。
离渊嗤笑了一声。
许久。
楚琼抬眸看他,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却丝毫不减气势,唇角含笑:
“你不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师尊,来这与我相看两厌?”
见离渊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处,楚琼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宽大的衣袍立刻垂下遮掩住了。
“瞧着俗不可耐,”离渊像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不像是楚师弟会用的物件。”
楚琼唇角的笑意冷了几分,说道:“与你无关。”
“也同样这般宝贝——”离渊意有所指地说,“巧得很。”
楚琼出声:“什么意思?”
似是就等着这句,离渊云淡风轻地瞥他一眼:“与你何干?”
楚琼闭眸,眼不见心不烦。
自离渊窥破他的真实面目后,二人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信我。”
离渊突然打破死寂。
这话没头没尾,但那好似翘着尾巴得意愉悦的语气还是让楚琼明白了他讲得是什么。
楚琼觉得想嘲笑他幼稚的炫耀,可是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
“他自然信你,”楚琼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漠然与冷峻,语气里是笃定和讥讽,“我不过是他的徒弟,他怎会不怀疑我?”
离渊没有说话,定定看了他一瞬,骤然觉得自己多年在心中暗自与他争风吃醋的有些可笑:
“你竟是这般看他的。”
这句话说得楚琼有些许恍惚,仿佛回到了那日,那人裹着厚重的大氅前来看他的模样。
印象里,那人从来不染风雪泥尘。
可那一日,雪花零星散在他的发上,鞋子上也是冰晶闪烁。
风雪酷寒,以凡人体魄,必是冰冷难耐,但那人仍冒雪走了这么久。
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可有受伤?”
他那时没来由怔了一瞬,想过谢筝可能会说的许多话,想来想去,没想过会是这句。
他为毁谢筝道心,透露离渊渡劫的消息;对长宁下毒,害谢筝师兄在与离渊交手中惨死;来此以救谢筝为名,不过是更好地向世人证明,他的确已为魔尊所囚,坏其名声而已。
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毁了沧澜。
谢筝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楚琼不会侥幸认为他看不出来。
这么些年一桩一件算下来,足够谢筝对他起杀心。
可谢筝偏还要状若关切。
真是虚伪。
他想。
楚琼回过神来,声音冰冷得反常:“沧澜式微,蓬莱渐起,若非谢筝,仙界第一门早便易主。楚霄派我来沧澜求道,他必早已看出其居心不纯,却仍收我为徒,心中既免不了对我猜忌戒备,又偏要与我作师徒情深,虚与委蛇,可笑!”
离渊轻笑一声:“你在说服谁?”
从腰间拿出个东西扔给他,离渊说,“我也不是来听你讲这些自欺欺人的废话。”
那东西自青藤之间的缝隙飞射而来,准确地掉落到他的怀中。
看清了那物件,楚琼瞳孔微震。
“不是白给,”离渊漫不经心地说,“楚家根基早已腐朽,留存在世也是徒增恶心。”
“他想让我——”楚琼有些惊异地顿了顿,随即又嗤笑说,“好一招黄雀在后,釜底抽薪。”
“装什么,”离渊撇他一眼,“以你的聪明,自然知晓他为何还能留你到今日。”
“可他就不怕是与狼共舞,引火**?”
“狼?”离渊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顶多算是一只假父之威受人摆布的狐狸吧。”
楚琼睨了他一眼。
离渊没有理会,说道:“明日启程,一路凶险,我会给你找一位好帮手。”
闻言,楚琼面色一冷,“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封印我的修、为?!”
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离渊勾唇:“虽然不是狼,但也怕狐狸跑了,不是么。”
任务完成,离渊刚抬步要走,却又突然转身,打量了楚琼好久,神色莫名地对他说:
“他居然信你。”
这般意味不明的话,却让楚琼神色怔愣。
“阿筝同我说,”离渊看着楚琼,“长宁仙君少时便想游历西梅山,只是累于门中事物。”
“他还说,希望来年开春,身子骨好些,能与长宁共饮青梅。”
闻言,楚琼恍惚了好久。
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离渊眼眸还是浮出一丝讶异,说:
“奇了,你居然可信。”
楚琼偏过头去,不愿看他。
衣袍下,指尖莫名颤抖。
等到离渊走后,楚琼这才扭过头来,眼眸晦暗得好似密布的黑云。
长宁仙君身死之日,谢筝被离渊带走,长宁的‘身后事’,是他亲手料理——在楚霄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的眼皮下。
连那耳目都未曾看出端倪,谢筝如何知晓此事?
当真,是因为……信他么?
还是,这不过是谢筝收买人心的手段?
楚琼想,谢筝一惯会收买人心。
他在沧澜修道的四百年,每每外出完成任务归来,谢筝总是会用那双清冷却带着柔和的目光看他,问的第一句永远都是他受伤与否。
若是负了伤,他这宛若冰雪雕成的师尊也会为他叹息。
恍惚之中,谢筝那日隐含关切的言语神情又浮现眼前。
那时,他觉得满心讽刺,想要戳破,却又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变了神色言语:
“我无碍。师尊……可好么?”
谢筝略微颔首。
牢房里是沉默蔓延。
谢筝一向话少,虽总都是楚琼找话题,可楚琼在谢筝面前,也不是对外展现的温润,而是少有的活泼,甚至有时他也会像个孩童一般同谢筝撒娇。
绝不是像现在这般冷场无话。
楚琼缓缓勾了勾唇,露出个笑容:“师尊对我,没别的想说的么?”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叹息。
谢筝看着他,目光比他想象得平静,轻叹过后,那眼神也变得漠然,像是收回了楚琼曾经唾手可得的师徒深情。
楚琼像个蛮不讲理犯错了不想受罚的小孩:
“师尊,你也不要我了,是么?”
戏演得太久了,楚琼也分不清自己的假意与真情了。
往常他使的手段伎俩,即使被谢筝看出,他只要表现得可怜巴巴,他心软的师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他等了太久,没等来谢筝的宽赦。
他无懈可击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嘴唇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最后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其实,楚琼不止一次痛恨自己的出身,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来自宁州楚家,倘若他不是楚霄义子——
但可惜,没有如果。
命运总是要给他,最好又最坏的一切。
眼前的溪水轻声呜咽。
他紧攥着手中的掌门令牌,那美好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