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知他的父母是谁,也无从猜测他们将婴儿时的他丢弃于荒山的原因。
谢筝想,若硬要想个缘由的话,许是他那粗心的爹娘爹娘抱着他游山玩水,玩乐之间,不小心将他遗落在那。
至于真相如何,他从未纠结。
师尊捡到他将他抚养成人,但谢筝从来都知道,正如师尊毫不掩饰地说过:
“谢筝,我见你天资超群,故而将你收在身边,只期望你能光耀我沧澜。”
光耀沧澜——
彼时沧澜因竭力降魔,元气大伤,仙界第一门派的头衔早已名不副实。
他的师父扶华仙尊那时身为掌门,眼睁睁看着门派走向末路穷途,千年基业毁于己手,心有执念自是再寻常不过。
“徒儿定不负师尊所托。”
他就这样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可大抵是漫天荒山赋予他不羁本性,他虽雅正端方,却又常常离经叛道,乃至于提出不以成见论魔族的观点。
可是,改变世人千万年固有的成见何其之难,难到他都想要放弃。
直到那条巨蛇的出现。
魔龙生性阴恶歹毒,三界皆知。
而念及这条巨蛇的出身遭遇,他若还能心存善念,那必然可证谢筝所持之道——
魔族并非尽是无可救药之徒,仙魔之间,未必只有你死我活,生灵涂炭的选择。
故而谢筝日夜抚以清心诀,试图以琴乐之音化去巨蛇的戾气。
在那巨蛇心存善念吞下那冰凉河水之时,他心中喜不自胜。
虽后来巨蛇拒绝拜师,但谢筝早已因其生来不得自由而心生怜惜,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朋友,解其封印,传他修习之法,彼此相伴于沧山多年。
但若说二人是朋友,其实又不太像。
至少谢筝的朋友,从未有同巨蛇一般,经常对他说一些让铃声乱响的胡话。
不过,或许是他朋友太少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修行不够。
只是,终于有一天,这条巨蛇竟直言说做了有关他的那种难以启齿的梦,谢筝这才后知后觉为何会觉得二人相处异于寻常朋友。
动心了么?
谢筝不知。
可若不曾动心,铃声何故彻夜不绝地响了三日?
他心想他必要回绝此人,令其彻底断了念想,可至沧河时,却见其情状可怜,一时心生不忍,这才当断未断。
此后五百年,他克制自持,不动心起念,即或偶有绮思,也必立刻摒除。
唯有那一日。
那是离渊化蛟为人不足一月的日子。那段时间,他频繁下山,早出晚归,还沾了一身的姑娘家的脂粉气,谢筝询问过一次,他也是敷衍了事。
谢筝一度以为他是痴迷于山下的人间繁华,一度以为他厌弃了沧山的冰冷无趣,一度以为分道扬镳之时不日将至。
那日之前,一个静默的夜晚,沧山的一切生灵皆已安然睡下。
谢筝鬼使神差地步至沧河,眼前的沧水是前所未有地空荡。
那人,终是不再回来。
这一结局早在意料之中,而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心,并不似沧水无澜。
在沧雪山修习数百年,他头一次感觉山上的风,果真如世人所说,寒入骨髓。
那日破晓,天微微亮,他仍静静地站在河岸旁,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恍惚中听到一声叫喊,他缓缓回过头去。
那人冲到他眼前,稚嫩的笑容下透着几分激动与忐忑,将紧紧抱在怀里的盒子检查再三之后,才递给他。
谢筝心神不定地接过,里面是一支做工精致的白玉簪子。
“一月前我初入凡间,想要挑个礼物送你,路过看到这簪子,觉得与你相衬,便攒钱买下了。”
谢筝不由问他:“你如何赚的银两?”
少年笑了笑说:“说来话长,就不说了。就是可惜这簪子花去了我大半的银两,没能给你买个更好的匣子。”
谢筝心道,离渊化人不久,未必知赠簪深意。
匣子递到眼前,谢筝不愿同他话题引至凡间情爱之事,正要故作不喜地婉拒,却听离渊先开了口:
“我在人间一月有余,也知了不少人间事。”
相处多年,离渊哪能不知谢筝所想,可他苦修多年,只有两大夙愿,一是化人之日同谢筝表露心意,二是化龙之时同谢筝结为道侣,携手余生。
故而此刻,即使看出谢筝反应不对,他也执意挑明,不愿不清不白:“阿筝,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谢筝缓缓说:
“我对你,只有朋友之谊。”
少年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上前,头一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感,不合礼数地抱住了谢筝的修长的腰身:
“我不信。”
是让铃声大作的笃定语气。
分明是第一次相拥,可他的动作却如此从容自然。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搂着谢筝的力道,便开始如同大海上漂浮的人抱住最后一块飘渺不定的浮木。
少年年纪算轻,初化人形的模样,却难掩丰神俊朗,修得一身的从容气度,可谓光华耀人。
跟着谢筝的几百年,眉目间的戾气阴鸷俱散,看向谢筝时,他的目光总是柔软热烈,显出几分乖巧顺从。
即使不看他,谢筝也能想到那双凤眸里的神采奕奕,就像世间最璀璨的宝石,能吸去了人的全部注意。
谢筝没回拥他,也没有推开他。
平静与漠视,永远是最有力的回绝。
几百年了,少年到底被谢筝教得太好,在知晓谢筝无言的答案后,他便一言不发地放下了手,退开了一步。
只是没多久后,少年强装的镇静再也保持不住,他挺拔的腰身好似被沉重压得弓了下来,手也攥得越来越紧。
紧到谢筝都以为少年会要开口质问控诉他些什么,可他没有。
“仙尊若不要,”少年折了簪子,扔了盒子,转身丢下一句,“我留它作甚。”
后来,离渊竟入了沧澜。
谢筝虽故作不识,却又不禁留意其平日近况,虽知其性情大变,心中疑惑不已,可也只得强行按捺。
后见离渊试炼得了魁首,他心中欢喜,但念及师父临终遗命,终是不曾将他收作徒儿留在身边。
那夜相见,听离渊句句泣血之言,他心神波动,但却又尽数抑制平复。
既然本就不可能,数百年前他便不该心软。
是他误了对方。
所以这一次,他不该再错下去了。
数百年相处,他太清楚对方的软肋在何处。
他说出自己修炼的道,于是从此三百年,离渊都不曾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近况,谢筝也只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得,起初是“魔界之耻不知死活重回魔域”,后来是“恶蛟心狠手辣对亲族赶尽杀绝”,再后来是“无妄洲新任魔主妄图一统魔域三洲”,最后一次便听得,“魔头为统一魔域身受重伤,此番渡劫,性命堪忧”。
他那时正被长宁师兄骗着闭关修补门中典籍,这一消息本不该传到他的耳里。
可有待修缮的书册浩瀚,与他一齐修补的,还有他的徒弟,楚琼。
……
无妄洲,幽冥狱。
无边的暗里,响起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痛苦呻吟,血腥味充盈的空中,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尸体腐朽之气。
忽的,狱中灯火呲溜一声顿时燃了起来,四下光景便一览无余。
各监牢守卫们齐聚入口,严阵以待的神情动作,彰示着到访者的身份尊贵非凡。
“见过魔尊大人!”
“楚琼呢?”
“已依尊上吩咐,单独收押至第十层,九莲庭。”
领头的人说:“属下这就为尊上带路。”
“不必,”离渊摆了摆手,“我识得路。”
乌玄顺从地拱手退后:“是。”
待离渊走远,乌玄身旁的守卫便不禁问:“幽冥狱内部各层监牢分布盘根错节,又机关重重,尊上一人前去,若受了伤,可该如何呀!”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另一人便笑着对乌玄说:“头儿,你这小外甥只怕毛还没长齐吧?”
阿羽便说:“吴叔又调侃我。我说得难道不对么?”
“你我皆知,通往各层监狱看似分散,实则只有一条道路能安全抵达各处,”吴柳看了阿羽一眼,说道,“而尊上一出生便被关押在幽冥狱第十八层至百岁,每隔一月便要被提狱试药淬骨,想必尊上便是在那时记住了。”
阿羽僵在原地,竟不知在他印象里无所不能的尊上原也如此坎坷,“怎会如此?尊上犯了什么罪——不对,你说了是一出生,一出生又怎会犯错?”
吴柳默了一瞬。
乌玄说:“生而为龙,却生而非龙,便是错。”
缓缓明白了他的意思,阿羽瞪大了眼睛,在他们年轻一辈中,无人不知尊上不到千年由蛇化龙的传奇,都在惊羡仰慕其天资卓绝超凡。
毕竟,由蛇化龙,古之罕有,千百年来恐也只有离氏先祖一人。
“生而为龙,却生而非龙——”阿羽重复,紧捏手中的剑,越发不平,“生何错?非龙又何错?”
闻言,吴柳大笑出声,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是这个理!”
乌玄扫了阿羽一眼:“只有你们这辈人才这么想。那时在无妄洲,甚至整个魔域,通行的不是道理,是种族贵贱,实力高下。“
龙凤虎三族为上,分掌三洲;其余飞禽走兽为中,许封一官半职;花石草木为下,永世为奴为婢。又有上三品,中三品,下三品,而下下品,为堕仙修士。
种族之分,宛若天堑,交往结亲,处处受限。
直到尊上一统三洲,以铁血手腕力排众难,强制废除九等制,这道持续千万年的天堑才得以弥补。
挺过那阵长达百年的腥风血雨,在魔域天空下生长的人们最终都拥有了万世万代的自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乌玄总忍不住想,吴柳也常忍不住说——
分明自己淋了暴雨,却想着要还世人一个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