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破败废弃的柴房里,四处漏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潮湿的角落里,紧搂着臂膀瑟瑟发抖。
屋里还有个女人,她坐在罕有的一块没被打湿的地方,那地方还铺着一层老旧棉被。
许是觉得冷了,她扯起棉被将身子围住,又大口啃着送来的冷硬发馊的馒头。
小男孩吞了吞口水:“娘亲……”
女人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李德平给的馒头我自己吃都不够。饿了就睡觉,睡觉就不饿了。”
小男孩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可三天未进点滴,强烈的饥饿感漫天传来,他实在睡不着,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感觉到脚上一疼,他下意识动了动腿,有什么东西动作飞快地冲到了他身上,从他脸上踩过。
小男孩一坐而起,只见面前一只躲在角落里,极为壮硕的老鼠距他半米不到,与他四目相对。
那青黑细密的皮毛叫人心中瘆得慌,青黑粗壮的尾巴,更是比他的脚丫子还要长一倍。
小男孩害怕得喊出了声:“娘……娘亲……”
“你叫——”女人吃饱了正要躺下,扭头打算训他却刚好见到那只老鼠,目光也变得慌乱起来,“阿、阿宝,你还不快把它踩死!”
踩死?
小男孩的脚上光溜溜的,原本白皙的脚丫也脏污不堪,甚至还有不少青红伤痕。
他向女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看什么看!”女人骂他,她倒是有鞋,但若是给他用来踩死老鼠,那以后穿起来也太隔应了。
她虽是楚府的一个丫鬟,可爬上了老爷的床,过了几天风光日子,哪里还能再受得了这等苦楚。
“你用脚踩!”女人命令说,“用脚踩!”
小男孩的眼神越发害怕:“娘…我……”
“你要是不踩死它,”女人威胁说,“你就出去睡。”
“踩死它!用你的脚踩死它!”
“愣着干什么,用你的脚踩死它!”
“叫你是宝你就真是宝了?还以为生了你,那个糟老头子好歹能纳我做个妾室,结果……你就是个扫把星!当初生你下来的时候我就该一把掐死你!”
“你哭什么!真把自己当楚家的少爷了?!哭哭哭,老娘不吃你那一套!你踩不踩,不踩我把你扔出去!”
“吱吱——”
“对,对,踩死它!用力踩!”
“吱吱吱吱吱吱——”
“它跑了!你个蠢货!快抓住它的尾巴!别让它跑这来了——踩!使劲踩啊!”
“吱吱吱吱吱吱——”
“干得好!”
最后,女人撕了一块绿豆大的馒头,扔在了他和那一滩黑红脏污的旁边,接着满脸嫌恶地说,“去外面打水把地上洗了,这屋子脏死了。”
“吱吱吱吱吱吱——”
又来了,一到夜晚,噩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楚琼猛地睁开眼睛。
修仙之人,五感极佳,那只东西就藏在瀑布旁边的石头缝里,叫唤了有十多日了。
以往,他自然可以轻松地凭修为除掉,而现在,他没了法力,又困在设了禁制的青藤牢里,只能任由那些噩梦般的声音折磨他。
当他再次因为莫大的恐惧与恶心脆弱到缩成一团的时候,楚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走出过去。
滚开!
滚开!
滚开啊!
楚琼满心的暴戾与怨愤在一声声好似故意与他作对的叫唤中,最终妥协成了卑微的乞求。
就在这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九莲庭亮起了烛光,驱散了全部黑暗。
在这顷刻间,楚琼骤然放下了紧抱着自己的手,原先那狼狈脆弱的模样仿佛从未存在。
脚步声停在洞口,换作人声:
“大人,楚琼便被关押在此处。”是幽冥狱守卫首领乌玄。
“嗯,”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悦耳,“阿归,你和乌玄一同在外等候。”
“是。”被他叫做‘阿归’的是个少年。
楚琼看着洞口,没多久,那人出现在视线中。
男人一袭青衣,腰间佩玉,长相俊美无俦,颇有几分儒雅书生气,若不是被魔界乌玄称作‘大人’,恐怕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仙界中人。
男人打量了他一眼,楚琼的目光自看清是他后,才有了变化,可见早料到有人会来访,便开口说:“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楚琼避开了他的眼睛,衣袍下的手指莫名颤抖着摩挲了一下手腕处:
“离渊说,会给我找个帮手。”
“果然聪明,”沈云深轻轻勾起嘴角,“不过,你可知尊上为何会找我?”
“传闻青琅魔君原是我楚家门客,三百年前被我义父钦点作关门弟子,不久后离开蓬莱堕入魔道。”楚琼状若思忖说,“莫非大人入魔一事,与我楚家有关?”
沈云深眼眸微闪:“你我素未谋面,你如何知我是谁。”
魔尊率兵前往沧澜一事,他并未随行,此后擒拿楚琼一事,也是赤炎东陵所为。
“能让乌首领称大人的,不过四位魔君,”楚琼露出一贯的温润笑容,“赤炎与东陵我自是见过,也听闻白啸魔君惯爱扮作女身。如此想来,也不难猜。”
沈云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断言道:“说谎。”
楚琼神情一顿,闪过些微讶异,却见沈云深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所说是在诈他。
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不愧是辅佐离渊统一魔域,创千秋伟业的大功臣。
“的确还有其他原因,”楚琼故作坦诚,笑吟吟说道,“魔族中人一向凶神恶煞,如大人容貌气度者,便是仙界,也是凤毛麟角。故而青琅魔君美男子之名,三界流传,也出了不少画像,在下有幸看过。”
沈云深但笑不语。
这话又是似假非真了。
虽然魔界有他的画像流出,但大多参次不齐与原貌判若两人,再说以他魔族身份,流传到仙界的画像必遭诋毁丑化,绝无可能好到哪去。
楚琼再次错开了他的眼神,微微垂眸。
“第二次了。”沈云深突然说。
“什……什么?”
沈云深的目光直直射向了他的手腕,楚琼下意识抚摸手腕处的动作已经是第二次。
沈云深:“你手疼?”
楚琼脸上的笑容不变,尾音微翘,天生的魅态便露出了形:
“大人关心我?”
饶是舌灿莲花的沈云深也对此等自作多情无能回应。
即使楚琼长得妖冶昳丽,可终归是个男人,这问话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显得无比诡异。
他便岔开了话题:“我与楚霄确有旧账要算,听说楚霄对你疼爱有加——”
“你不必试探我,”楚琼的眼眸突然冷了几分,“我比你更想杀了楚霄。”
沈云深微微挑眉:“你怎知我是想杀了楚霄?”
毕竟他只说有“旧账”要算。
楚琼神色不变:“不过是你今日一再试探,我不想让你疑我有二心罢了。”
沈云深轻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我倒是觉得,楚公子对我的了解,比我想象得多。”
楚琼刚要回话,神色却猛地一僵。
沈云深看了他一瞬,问道:
“怎么?”
“吱吱吱吱——”
那老鼠,不知怎么跑到冰玉莲座所在的地底下了!
楚琼几乎是强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跳起来。
“吱吱吱吱——”
沈云深何等细腻之人,哪里看不出他竭力伪装的镇静,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沈、沈云深……”
楚琼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因为那只是状若关切的问话而放弃了伪装,但脱口而出之后,便心下一跳,紧咬牙关,没再有任何的示弱。
“你——”沈云深问,“你在怕什么?”
“吱吱吱吱吱——”
周遭寂静得很,可细微的鼠叫却让楚琼觉得脑袋胀痛无比,仿佛就在脚下的熟悉的距离,让他一下子穿越回了数不清的徒脚踩鼠的过往,身体再也无法抑制地抖动了几分。
但他不愿再向任何人求助,也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人前。
许久之后,楚琼恍惚间听到那人出声问他,声音带着罕见的迟疑:
“你……怕老鼠?”
楚琼答不出话。
沈云深怕是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遇到一个怕人间凡物的修仙者。
楚琼连原本红润的唇色都显出几分惨败,他紧咬着,几乎要咬出血来,乌黑的眼眸布满了或浅或深的恐惧。
不知别人看到这副场景会作何感受,沈云深不得不承认楚琼生了副好皮囊,眼下这副可怜模样确实勾动了他为数不多的良心。
沈云深对着那冰玉莲座一挥衣袖,地底下的老鼠便突然被甩在了岸上。
刚一到岸,便化作了孩童大小的人形。
那小鼠妖惊慌失措地扑倒在地,对着沈云深露出仍是鼠牙的牙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得知是鼠妖,楚琼惨白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分。
沈云深问:“为何有意欺扰?”
闻言,楚琼停滞的大脑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原是鼠妖的刻意捉弄。
“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小鼠妖慌里慌张,“小的是见他长得好看,忍不住想要靠近……”
沈云深挑了挑眉:“”你当本君是傻子?”
既想看,看出楚琼对它的恐惧,只需无声靠近便是,何必故意嘶叫。
“大人饶命!“小鼠妖惊慌求饶,哭喊道,“我说!我说!”
“小的是见这位公子长相美丽,以为是位小娘子,想要讨作媳妇!但见小——公子这么怕我,小的想……想靠近些好好培养感情!”
话音刚落,鼠妖便瞳孔一缩,身体悬空,脖颈被一道无形的灵力紧紧掐住,呼吸立刻变得困难起来。
幽冥狱戒备森严,一至十八间皆有重兵看守,若非受人指使,这鼠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沈云深微收双指,鼠妖脖间的力道便更紧了几分,他的耐心显然被它的信口胡诌给耗得一干二净,“谁派你来的?”
鼠妖大惊失色,随即又连连摇头:
“没、没有人指使,是……是小的自己……”
鼠妖被甩在地上,身体撞在一旁的巨石,鲜血便吐了出来。
协助魔尊统一三洲后,青琅魔君由战场退居前朝,司魔界三洲刑狱,一扫三洲戒律松散,法附权势之风,斩落权贵无数,断案青白分明,利落干脆,素有铁面阎王之称。
今日见之,果真是毫不拖泥带水。
“即使你不说——”
见鼠妖先前虽嘴上连连求饶像是个软骨头,可此刻即使性命堪忧却仍不愿道出那人名姓,沈云深说:
“本君也知道你的主子是谁。”
鼠妖惊得抬头看他,心中疑云陡生,以为他是在诈他。
沈云深喊了一声:“乌玄。”
一个身影便从洞外飞至而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在。”
沈云深垂眸扫了一眼乌玄,神色莫测:“阿玄啊,你该知我执刑狱之事以来,最恶携仇动用私刑。”
乌玄抱拳的手再次颤抖了一下,抵挡不住那充满压迫的视线,低下头说道:“属下……知罪,愿领戒雷二十。”
戒雷引自天雷,一道便能要去普通修者半条命,二十道下去,即使修为高深者,也得修养百十来年。
立下如此严苛戒律,本是警示勿用私刑。
沈云深说:“法不可废。”
他微微抬手,露出手腕上的红色绳结,它原是普通的人间物件,可却不知怎么被沈云深改造成了能纳万物的小乾坤。
从中拿出一个盒子,扔给了乌玄,沈云深说:“将鼠妖带下去仗二十,出去之后自己去领罚吧。”
感受到盒子里的东西灵力精纯,必是大补的上等仙品神草,乌玄心中一颤,头低得更下:“属下遵命。”
说完,便将倒地的鼠妖收进袖里,身影便飞出了洞口。
洞内恢复了寂静。
楚琼看向沈云深,他自是不信沈云深看不出来,他与乌玄素无恩怨,怎可能是乌玄。
何况,鼠妖如此忠心,若乌玄真是其主,听他要受如此重刑,它怎会毫无反应。
能让乌玄忤逆自己的顶头上司,又与他有恩怨之人,除了离渊,便是出身鸟中圣族,火凤凰的赤炎魔君了。
赤炎原为魔界三洲之一无明洲洲主嫡二子,少时行事乖戾无度,可谓恶行滔天,楚琼身为沧澜门人,自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可就在他重伤赤炎欲将其带回沧澜之时,恰逢楚琼体内鸳鸯蛊提前发作,功力大褪,便被赤炎趁机逃了,二人由此结下梁子。
他惧鼠之事从未告诉任何人,不知怎么赤炎竟知道了。
话说回来,楚琼惊奇地发现,明明嫌疑者有二,他却并不怀疑是离渊所为。
大抵是因为,这几百年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谢筝的确将那魔龙感化得极好,比如今的修仙界假仁假义的修者强了不知多少倍。
只是,身为魔界之主,所要权衡之事不少,昔日离渊与赤炎合作,助其稳坐无明洲洲主之位,使无明洲能依附投诚,而今便也仍需忍让赤炎,才能稳固三洲一统局势。
这便是沈云深不再细究之因。
楚琼没有点破,事实上,沈云深能为他追究此事惩戒乌玄便令他惊讶不已了,虽说沈云深分明是因自身原则厌恶私刑,可与楚琼而言,便已是感到几分春风和煦。
无暇顾及今日的破绽百出,衣袍下的手指又紧紧摩挲着红绳,想到刚刚看到的沈云深腕上的另一个红绳,他便无可自抑地冲沈云深微微扬唇笑了一下,原先被鼠吓得苍白的神色因这笑又恢复了几分明媚:
“多谢大人。”
不料沈云深却好似不曾发觉这抹丽色,转身只丢下一句:
“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