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儿,你可知为师为何给你取名为‘筝’?”
“筝儿,为师知你本性不喜拘束禁锢。你莫要怪为师,放眼三界,以你的资质,若断情斩念,必能光耀我沧澜……”
“筝儿,为师今日便将问心铃刻入你的神识,你若动欲念,铃声便会响起,你需以之为诫。”
于沧山清修数百年,不沾情爱,不染杂尘,于无情道终有所小乘。
数百年,他从未于识海中听到过铃声,直至——
“你是谁?不像是要杀我的人,他们没你好看。你是住在这雪山的仙人么?”
“喂,昨晚我梦到你了,那种梦,你知道吧。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明年我历劫化蛟,就可以幻化人形了。你……不准嫌弃。”
“找到你了。你下山,是因为不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仙尊,你为何不选我……”
满是酸涩的语气,那番失意落寞的模样犹在眼前。
谢筝看到梦里的自己抚过那人俊美的脸,他听到了自己的欲念:
“当真心悦我么,那为何还希望我选你……”
“谢筝。”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筝睁开了眼睛,眼角就被一片温热覆盖。
“梦里也哭么,”拇指轻轻拂去他的泪,魔尊大人的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孤不该骗你,楚琼当真无恙。你若还不信,孤准你去见他便是。”
谢筝被他亲密地抱在怀里,一夜过去,头还枕在他的臂弯里,那人正值血气方刚的龙龄,怀抱心上人,他的胸膛滚烫得厉害。不止一处热。
谢筝推了推他,想要坐起梳洗。
却听魔尊大人不容拒绝地说:“我抱你去。”
短短几步路,谢筝愣是被人抱到了镜前。
那人的手再次穿过他的墨发,显然是喜欢极了他披散着头发的模样。
但是谢筝身为沧澜门掌门,头发披散不便行事,一向是习惯束发。而囚此一月,魔尊大人便一直收了他束发的用具,霸道得很。
但这次,他竟变出了一根簪子,也不知道又检查了多少次才犹豫着递给谢筝说:
“你……瞧瞧看可还入眼。”
谢筝这才恍惚地想起,自己用来束发的发带,好似便是自己千岁生辰时,爱徒所赠。
谢筝默了一瞬,一如既往地没有接他递来的东西。
镜子里,那簪子通身玄色,乍一看粗陋普通,细看之下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质朴而神秘的意味。
不用想,这簪子必非凡品。魔尊大人拿出手给心上人的东西,从来不可能是俗物,何况是和情敌作比。
只是簪子,一向是不可轻易送人之礼。
可谢筝也明白,他一向极少拥有拒绝的权利。
就像他少时曾扬言要策马历遍九州春夏,最终却也只是静默地看了七百年的沧山雪。
“不合意么?”魔尊大人微微倾下身,视线与他的眼睛齐平,距离极近,似乎不想错漏他的一丝反应。
谢筝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极为罕见的一分忐忑,余下的全是对方掩饰不住的温柔爱意。
他微微偏头,避开了那目光,脑中响得厉害,吵得人心烦意乱,叫人压抑不住深藏的情绪,冰冷的语气里勉强捏出一抹讥诮:
“难道我不合意,便能不要么?”
谢筝一向自制,鲜少有泄露出什么情绪,魔尊大人见他这般,以为是当真厌恶。
他先是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不合意便算了。”
魔尊大人像是被他的拒绝重重打击到了,连一贯蛮不讲理的怒意和霸道都没有了。
“孤明白了,委屈仙尊了。”
最后,魔尊大人接连笑了几声,又将手中的簪子毫不留恋地折断。
他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如死水般平静地说:
“我怎配和他比。”
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紧紧扯住了,魔尊大人这才低下头看谢筝,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可谢筝只看了他一瞬,便说:“你说,带我去见阿琼。”
于是,魔尊大人眼里熹微的光芒骤然黯淡寂灭,了无痕迹,他轻轻笑了笑:
“孤要是食言呢?”
话音刚落,便见谢筝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倘若不是为了楚琼,谢筝哪里会多看他一眼。
魔尊大人拿出个令牌信物,一把拍进了桌里,声音沉得厉害:
“绿漪识路,让她跟着你去。”
说完便离开了,再没回头。
谢筝的睫毛又微微颤了一下。
许久,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一下过了许多天,无妄洲都阴雨连绵。
谢筝修为尽废,可身体用了千年,突然没了灵力支撑,自然命不久矣,所以每日都得药浴温补。
而药浴后魔尊同他灵修,也是为帮他引神草灵气入体吸收,增强效力。
这药浴之事关乎生死,纵然生意全无的谢筝从不关心,可魔尊大人始终每日督促,无论闲忙,都从不缺席。
除此,若非魔族要事,魔尊大人都会日夜陪护仙尊。
可一连几日,魔尊大人也只有药浴之时才会见仙尊,其余时候,都不再来幽兰殿。
幽兰殿的下人们私下忧患于他的失宠,讨论着怕魔尊大人长此以往会不念旧情地停掉他每日耗费极奢的药浴,任他自生自灭。
“仙尊,您……您心情不好?”
谢筝坐在伏羲琴旁,绿漪立侍在旁,见他的手拨了一下那弦。
这么些天的侍奉,她看得出来,仙尊只有在心情不悦之际,才会想弹琴舒缓。
心情不佳是因为什么呢?
多日不用应付魔尊,仙尊不该高兴才是么?
谢筝没有回答她。
等第一曲弹乱了换成第二曲,第二曲弹乱了换成第三曲,绿漪听到了他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谢筝递给她一个盒子,绿漪会意接过,打开之后,惊得险些拿不稳,又颤抖着看了几眼,最后像是确认了,眼睛瞪得极大,说不出话来。
谢筝盯着她问:“是什么?”
绿漪几乎要哭出来:“龙角!”
仙尊没了修为察觉不出来,这上面的魔气与存留的龙息极为强大,似乎还下了特殊的禁制。
而这龙息,分明属于魔尊!
龙角,是龙族身份的象征,是何等重要之物!
尤其对于出生是蛇而被视作龙族之耻遭族人追杀数百年的尊上而言。
魔尊竟能将龙角斩下做成簪子,可见对仙尊是何等情深——
但它竟然断了?仙尊弄的?怎么弄的?!
不过难怪魔尊气得不来了。
绿漪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筝的目光停在那断簪上很久,久到全身都僵麻了,他才轻声说了一句:
“疯了么。”
有一瞬间绿漪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夹杂怒意与温柔的复杂语气,一点都不像是眼前这冰雕仙人能说出来的。
“奴……奴只是太害怕了……”
绿漪受宠若惊地解释了一句。
谢筝这才缓缓看了她一眼:
“你怕什么?”
怕您失宠。更怕自己小命将休。绿漪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谢筝的唇角微微牵动,却没有说话。
那人,不会因任何人滥杀无辜。
外面的雨势骤然加大,一切的声音几乎都仿佛要被这霹雳拍啦的雨声吞没,
铃声合着悲壮的暴雨,奏出了缠绵。
空荡的殿中,绿漪隐约听到了个‘梨’字。
她迟疑地问:“仙尊方才说——仙尊是想吃梨了么?
谢筝没有答话,从光亮中起身,走向殿门外,走进那暗夜,走入那暴雨。
绿漪大惊,仙尊如今的身体,哪里还能淋上一场雨!
肥硕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来的水花像是要使劲地跳进人的靴子里。
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身上厚重的衣裳便被这雨泼得又重了几斤。
谢筝那清瘦的身躯扛着那厚湿的衣裳在这狂风中得以立稳。
他一次又一次推开了头顶的伞,也不再听身边的哀求。
雨声激烈。
“去!去禀明魔尊!仙尊寻死了!”
“请魔尊?有用么?魔尊都多少天不曾来了!”
“去就是了!我们拦不住仙尊,再这样下去,仙尊就要病死了!万一魔尊顾念旧情呢!”
……
谢筝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死死盯着自己的深沉眼眸。
也许是淋了场大雨,刚从高烧中恢复,谢筝觉得对上那双眼眸时,自己的嗓子愈发紧涩,说不出话。
魔尊大人移开了眼眸,起身,唤了绿漪。
一旁措不及防的绿涟只得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我自己来。”谢筝缓缓坐了起来,对绿漪说道。
等见谢筝喝完了药,魔尊大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直到目光扫到伏羲琴旁还未来得及盖起来的断簪。
“仙尊不合意的东西,”魔尊大人对绿漪说,声音冷得厉害,“还收起来作甚。”
绿漪欲哭无泪:“奴……奴……”
许是从她的反应里看出了端倪,魔尊大人又仔细看了一眼那盒子,这才看出它虽然雅致却材质粗陋,不该是幽兰殿会出现的东西。
看久了竟觉得有点眼熟。
魔尊大人猛地想起,自己初入人世时曾在人间忙一些活计,也想买一个簪子作定亲之物,只是当时谢筝不收,他气得将簪子毁了,装簪子的盒子也扔到了河里。
魔尊大人扭头,目光紧紧望着谢筝,声音哑了几分:
“你……你找回来了?”
这回,谢筝没有充耳不闻,看向了他。
果然是这样的目光。
谢筝想。
摇摇欲坠又布满星火。
才在梦里见过。
魔尊大人也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清冷的眼眸溢出的罕见而晃眼的温柔。
即使是楚琼,魔尊大人想,即使是楚琼,也未必见过谢筝这样的神情。
魔尊大人以为自己又看错了。
可这一次,对方却给了他很长的时间确认,他没看错。
谢筝轻轻笑了一下。
魔尊大人到了他身前。
谢筝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
魔尊大人俯身,指尖微颤着抚上了他的脸,问道:
“你想丢下一切离开了,是吗?”
谢筝凡有所愿,魔尊大人终究无法违抗。
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
“这便是,你用来交换的东西?”
四目相对了很久,最后,谢筝平静地说:“不是。”
魔尊大人:“那是什么?”
谢筝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在那惊诧的神情中,冰凉的唇落在了那双眼眸。
他说:
“是情难自禁。”
“哐啷——”
碗碎了一地,绿漪满眼不敢置信。
*
幽兰殿,雨停。
“你……你说……”魔尊大人突然不会说话了,只紧紧盯着他。
谢筝说:“吵。”
可殿内分明静得厉害。
魔尊大人定定看着他,问道:“……什么吵?”
谢筝看着他,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垂眸许久,终是吐出一个音:“你。”
魔尊大人猛地抱住他,几乎失控的力道,声音颤抖:
“是铃声,对吗?”
谢筝回拥了他精壮的腰身,只觉才几日便消瘦了许多。
他又抬手抚了抚魔尊大人的头。
龙角亦如手足,斩下龙角之时,不知该是何等的痛楚。
察觉到他的怜意,魔尊大人像是明白了什么,眸光骤然暗了下来:“谢筝,孤不——”
魔尊大人瞳孔微缩。
谢筝第一次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像他做了无数次的那样,撬开了他的齿关,碰到了他的舌尖。
那经年累月积累的却不曾揭露的爱意,终是在这炙热亲密的吻中现了形。
明明近在眼前,魔尊大人却觉得真实得过于虚幻。
他好像踩在云上,不敢轻举妄动,只一遍一遍地求证:“谢筝,你……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谢筝动作一顿,温柔地笑了:“你以为呢?”
“我以为——”
魔尊大人也跟着他笑了,许久,才说:
“我以为,我梦不到这些。”
谢筝微怔,脱口而出:“不是梦。”
魔尊大人笑。
谢筝又说:“这不是梦。”
魔尊大人还是笑。
谢筝看了他好久好久,神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离渊啊……”
魔尊大人的笑立刻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