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成为统一魔界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尊之前,他不过是一条藏匿于沧山之河的黑蛇。
魔界一分为三洲,他的父亲身为龙族首领,是无妄洲洲主,他的母亲同样为魔龙望族,他本可以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风光无限,享尽尊荣。
可偏偏,他生来是个无角无爪,与卑贱蛇族无异的孽种。
被人耻笑的父亲恨不能立刻扒了他的蛇皮,遭人怀疑不贞的母亲恨不能亲手掐死他,连带被同族以之为笑柄的兄弟姊妹也觉得他的存在使他们脸上无光。
他被族人视为万年未有之奇耻。
倒也不怪他们,他有时想想,这事确实有够丢脸的。
只是,他还没蠢到为龙族荣誉而甘愿赴死的地步。
在破壳而出被囚狱中观察后的百年,他最终被确定真的只是一条蛇,于是族人决定消灭他这个耻辱。
而就在他们为他选好的忌日,他在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暗中相助下,逃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仙界第一门派沧澜门历代掌门修炼的沧山。
母亲施法将他永困沧河,并对他说,下半辈子就在沧河里过,别再出来让她丢脸。
说实话他很高兴。
沧河延绵三十里,是他待过的最大的牢房。
不,怎么能说是牢房?
分明是他属于他自己的家。
不过,后来还是觉得,在沧山河的日子虽然安逸,但整日吃喝拉撒,未免无趣了。
就这样无趣了百十年,直到那一天,一个相貌出众得连他这条蛇都能感受到的人来到了这里。
这个美人很喜欢对河弹琴。
偌大的沧山,终年冰雪覆盖,生存环境险恶,常人几乎不会常驻于此。
他知道,此人定是沧澜门的掌门。
听说,这届的掌门玉清仙尊,不过六百岁,惊才艳艳,法力高强,三界称赞,登修道之顶指日可待——原来,生得也好看。
琴声也安宁悦耳,像是要化解他心中积藏已久的戾怨之气,他常自作多情地想,这琴声真像是专为他而奏。
有一年大雪,他看到美人又带着琴来了。
这么大的雪啊,就像他这么大一条蛇,美人全部都视若无睹。
他忍不住了,开始从水中探出头来,虽然无角无爪,但好歹说人话的本事倒也还有:
“喂,你是谁?不像是要杀我的人,他们没你好看。你是住在这雪山的仙人么?”
见仙人不理他,他便满是恶意地摆动起巨大的尾巴,搅弄得河水破冰四溅,几乎要落到仙人的琴和身上。
沧水太冷。
他埋在水里数万个日夜,依然觉得沧水太冷。
大抵他天生坏种,恶念满身,自己淋过的雨,也要让别人淋淋。
可在冰冷的水即将落在眼前这位仙人身上时,他又突然后悔了。
他生性怠惰,却在那一刻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腾起了身子,张开巨大的嘴,将那些溅起的冰水尽数吞入腹中。
也因此,与那风雨不动的仙人只有一拳之距。
距离得近,颇显狼狈的他似乎看到仙人的眼里冰雪消融。
眼眸里,零星的笑意璀璨夺目。
也就是从那时起,漫天雪花飞舞,他只看得到眼前的这一抹白。
仙人温凉的手掌抚过他湿漉漉的蛇头,说:
“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做仙人的徒弟?
若以凡人年岁来换看,两百岁的他不过算是人间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个年纪,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却也不是成熟知事的成人。
他知道师徒等同父子,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拜他为师。
直到——
直到他梦到了仙人。
梦里,仙人对他笑了一下,他的心就热了,连带着沧水都变得烫了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忍不住把这个梦告诉了仙人:
“喂,昨晚我梦到你了。”
怕仙人不懂,他又补充说:“那种梦,你知道吧。”
龙不轻易做梦,大多数龙的第一梦出现的,都是心上人——
仙人应该知道他的意思吧?
但他头一次见仙人僵了一下,像是被惊雷破去了冰冷的外壳,泄露出他当时不懂的情绪:
“你,你怎可……”
“我……”莫名所以的他也手足无措起来,以为是仙人不中意他,慌忙保证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绝不会像龙族之人那般,重欲滥情。
可下一瞬,仙人便被他说恼到连琴都忘了跑了。
他那时觉得,天或许塌了。
天地突然逼仄得他喘不过气来,沧水也冷得他无法忍受。
他不止一次地想,仙人再也不会来了。
也对,他生来是龙族之耻,一个鬼憎神厌人人喊打的下贱东西,谁会喜欢呢?
他怎么可以毫无自知之明地妄图摘取天上的月亮?
真是太可笑了。
整个身子都沉入了沧水。
他再也懒得抬头。
恍惚之中,他又听到了那琴声。
起初他以为是幻听,后来才意识到无比真实。
才三天两个时辰零一刻没见,他却觉得好似已过万年,他实在忍不住抬头了。
他看见那个仙人站在河岸望着他,眼神复杂得他无法理解。
仙人就这样看了他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下一刻仙人就又要转身走了,但他没有,仙人解开了沧河的封印,给了他能够拥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住所的机会。
仙人说:“我名谢筝,你可有名姓?”
往常都是他话多,仙人同他说的字都屈指可数,这一回,却是他主动问话。
他惊得竟一时不曾反应过来。
仙人又问:“你可识字?”
他隐约猜到仙人有栽培他的意思,故意摇头说:
“我不识字,也没有名字。”
其实他有。一个不怎么正式的称谓。父姓离,族人提到他便叫孽种,故而他婴孩时,常被人叫离孽。
也不知为何,他感觉到仙人默了一瞬,不问他姓,只说:
“渊字,你可喜欢?”
离渊,离渊。
他这才恍然,原来仙人,果然知他来处。
潜龙在渊——这可是连他的至亲都未曾有的期盼,祝愿与信心。
他感觉到零落的自己被这新得的名字缝补了起来,身上的玄鳞似乎也不再那般黯淡无光。
从那之后,他日夜修炼所图,便是离渊。
可却在他修炼百年化蛟修得人身之际,谢筝却拒了他的簪子,下山回了沧澜。
他跟着下山,去沧澜门寻他,却因魔族的身份被拦在了门外,于是只好掩去魔气,乔装混入了前来沧澜拜师学艺的众多弟子当中。
他天资聪颖,可谓鹤立鸡群,但生性阴暗冷僻,那群人中除了一向与人为善的楚琼以外,一向将他排除在外。
后来,试炼中他得了魁首,可以有幸选做仙人的弟子,可仙人去拒绝了他,在比试的前三名中,选了第二的楚琼。
他最终只好选择拜在了仙人的同门师兄长宁仙君门下,只为与仙人住得近些。
蓬莱楚家乃仙家名门,楚琼虽出身旁系宁州楚家,可天赋异禀,被蓬莱楚家家主,亦是蓬莱掌门的楚霄收作义子,且相貌姣好,脸上时常带着笑,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瑕疵。
——原来仙人更喜欢这样的。
他开始学着隐藏天生的孤僻阴沉,模仿起楚琼的样子,与人谈笑风生。
他的模仿终是有成效的。
沧澜门上下对他赞不绝口,私下替他抱不平,说楚琼虽好,但他更优,仙尊选错了人。
一次,有个奉命去送丹药给仙人的侍者甚至爽快地接受了他的请求,将这一差事交给了他,祝福他能在仙尊那露露脸得到赏识。
那是个凉夜。
他捧着看不出作用的丹药,疾步走到了仙人居所,兰清阁。
那是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屋,除却它在沧澜门地势最高处最人迹罕至之外,别无特点。
他入门一百年,这还是二人第一次私下相见,他连要敲门的手都在颤抖。
可手还没落下,门便开了。
站在门口的仙人看着他,看了很久,就像当初站在河岸上看他一样。
“仙、仙尊……”
他在几十年中锤炼出的能言善辩的本事顷刻间背叛了他,让他在那人的目光中露了形,他只能生涩地问:
“仙尊……可还安好么?”
仙人不言,他却又忍不住想问:“这药弟子从未见过,仙尊生了什么病?”
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让他无计可施,他胆大包天地扯住了仙人的衣角,眼眸里是遮不掉也不想藏的情愫:
“阿筝,你吃的什么药。”
只见他朝思暮想的谢筝看了他一眼,拿起他端着的药,就要毫不留恋地关上门。
这太不公平了!
漫天的委屈恼怒让他昏了头,冲进了三界尊崇的玉清仙尊的房门。
他开始控诉谢筝一走了之的冷漠,控诉谢筝故作不识的无情,控诉谢筝点中楚琼的偏心不公。
他开始诉说这么些年没有谢筝参与的经历,诉说这么些年对谢筝的思念,诉说自己这么些年的委屈。
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来沧澜只是想陪在你身边。我也知道,楚琼那样更得你心意。这些年,我已经仿得有七八分相似了。你、你不要嫌弃,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定可以学他个十成。到时候你……你也……”
他说的是:“你也看看我好不好。”
谢筝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紧紧抿着唇看着他,眼神是那样复杂。
望着那样的神色,离渊知道自己又被拒绝了,眼眸一下黯淡起来,“原来不行啊……”
“清心丹,”他听到仙人突然说,“摈欲除念之用。你可知我所修何道?”
他顿时明白了过来,先是满眼惊愕,继而绝望。
谢筝冰冷的话打破了他存有的最后一丝侥幸:“别再对我心存念想了。”
无情道。
原来他的谢筝,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心无杂陈,断情绝爱,自然修炼神速,难怪仙人的修为能比肩他那活了上千多个年头才问鼎三洲的爹。
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心中闪过的念头是,无情道又如何,终归他喜欢谢筝,想让他也爱他,想得到他。
可是紧接着,他眼前便浮现出眼前这人道心尽毁,失去修为的样子,痛得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了。
“是弟子叨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要失声,“惟愿仙尊今后,珍重顺遂。”
凉夜果然变成了雨夜。
他在那个雨夜里失去了于沧澜修道的意义,便一去之后再没回过。
后来……后来他还是回了魔域,回了无妄洲。
无妄洲由龙族统辖,龙族一向崇尚武力,从来强者为尊,子弑父臣弑君之事屡见不鲜。
他身为龙族之耻,在整个魔域人头悬赏榜可谓榜首,还是他亲爹所发布的悬赏令。
他若想在魔域容身,只有杀戮一道。
亲手杀掉他想杀他的人,兄弟姐妹,父母亲族。
最终,他成了新洲主。
这三百年的杀伐足够让他变得更加冰冷无情。
这么多年,他也会时不时想到谢筝,可是思念与记忆被琐事冲淡,有时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仍心悦谢筝。
而直到他一月多前,他由蛟化龙,遭遇天劫,十八道天雷滚滚而来,在历经第九道时,他便被打回了原型。
熬过去,从此腾云驾雾。
熬不过,便是万劫不复。
在第十七道天雷打完的时候,在神志不清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道白衣。
过去的几百年间,他总是能在恍惚的睡梦之中看到这身影,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梦里他总只看得到背影,这次,他却看到谢筝的脸,看到他朝自己走来。
他听到自己笑着说:“我以为,我已把你忘了。”
血迹斑驳,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得鳞片好像都被打落,连带着皮肉都裂开,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阿筝,”他出声说,“别过来,脏。”
还有一道天雷。
他舍不得让这道雷惊碎他的美梦,便说:“你别过来了,去别处待着,可好?”
那人却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手指抚过他头上仅存的完好的地方。
那独有的清冷嗓音,溢出前所未有的情意,谢筝轻轻叹息说:
“我的离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