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无妄洲,大雪。
“殿外风寒,仙尊,您……好歹添件衣裳吧。”
偌大的宫殿外,一群魔侍守在殿外,朱蝶捧着一件大氅递到面前的白衣男人身前,劝说道。
单薄的衣裳勾勒出那清瘦修长的身姿,男人**着的足,白得几欲要与满地的雪融为一体。
“不用。”
他的声音清润雅净,语调却毫无波澜起伏,似是透着几分冰冷。
朱蝶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她见过玉清仙尊以前的模样,和现在截然不同。
初看时,会觉得他清冷出尘,合该供如无上神灵叫世人仰望,可若细看,便不难察觉那淡漠的眼眸中始终含着三界众生的温柔与包容。
只是如今,那眼眸却如同他破败的身子一般,只剩下了无生机的冰冷。
他似是累了,想将世间一切都放下,不再理会。
朱蝶嗫嚅:“仙尊……”
这可是玉清仙尊,是品性为人,与其资质修为一样为三界尊崇敬仰的人,是布道西梅山,提出魔也有善恶的惊世骇俗之论的人,是她少时……便孺慕的人。
朱蝶心中酸涩,猛地跪进雪中:“仙尊,您若是不想回屋,还是穿上吧,您现在的身子骨如何受得住这些!”
周围的魔侍们也跟着她跪了下来,神情比她更为惶恐不安。
男人微漠的目光在跪下的众人身上落了一瞬,继而移到了身边的梅树上。
眼前这枝在寒冬绽放了多日的骄梅,被那厚重的霜雪压得彻底变了形,残败已是必然的命运,或长或短,何须在意。
“仙尊……”
朱蝶眼睁睁看着他将它折下,梅花花瓣散落一地,好似从雪白的地里流出来的污血。
她瘫坐下来,望着他走进乌蒙一片的殿内,血红的眼眸里不由泛起了水雾。
“启禀尊上,昨日我与东凌魔君合力,抓到了楚琼和其余十名沧澜门弟子,您看如何处置?”
“近日来沧澜门打伤了不少我族中人,不杀楚琼等人难平众愤!尊上,此次万不可又因——”
“大胆。东凌,尊上如何行事岂容你在此置喙。楚琼是何等人物?昔日尊上在沧澜门习道之时,玉清仙尊便对楚琼青眼有加,后来也只点了楚琼做徒弟,师徒百年,可谓情深,更别提玉清仙尊还因楚琼毁了道心。若是楚琼死了,玉清仙尊还不知该何等悲痛,真是——”
“赤炎——”殿堂之上,玄衣男子幽深的眼眸轻轻掠过那说话的人,音色低沉,似乎带了几分警告。
赤炎魔君早知二人的双簧瞒不过魔尊,摇着手中的折扇,一脸坦然。
等了许久,果然听到他们的魔尊大人下令说:
“将人带上来。”
雪下得愈深。
“拜——”
还未说完,所有人都被施法禁了言。
魔尊大人立在阶下,望着紧闭的殿门,以及本该在殿内伺候的一众。
“尊上,”朱蝶走近一步行礼,变幻了一把纸伞,替他挡住风雪,小声解释说,“仙尊让奴等殿外伺候。”
魔尊大人微微瞥了她一眼,随即不再说话。
侍奴们战战兢兢地陪在一旁,不明白魔尊大人为何静立于雪中。
直到殿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咳嗽。
“尊上饶命!”
所有人都齐齐跪进了雪里,恐慌到以至于感受不到腿下的冰冷。
细嫩的脖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掐住,朱蝶看着这双手的主人艰难地说:
“今……今日仙尊想看殿外红梅,奴、奴没能成功劝诫,是奴该死……”
殿外磕头求情声此起彼伏。
魔尊大人冰冷地说:“没有下次。”
知晓魔尊是在怒自己并未采取强硬手段阻拦仙尊,朱蝶便口不从心地说:“奴……奴明白。”
下一瞬,她被狠狠抛在雪地里,弯曲着身子滑出数十步。
雪地里骤然开出几朵红花,她抹去了嘴角的血,望向那个疾步入殿的身影,说出了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尊上不杀之恩。”
南明离火让整个殿内温暖如春,魔尊大人刚才因久立冰雪而寒冷的身体也迅速回了温。
尽管殿内沉香弥漫,魔尊大人还是从中嗅到了丝微血气。
他手执倒好的茶,目光扫过紫檀木上架着的伏羲琴,一根琴弦上沾了红。
魔尊大人眸光微深,快步穿过殿中那九千多颗至宝神珠串成珠帘,朝那床帘紧闭的玉床走去。
许是听到声音,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从床中伸出,缓缓拂开了床帘。
床上的男人起身坐在床头,墨发披散,白色中衣单薄,勾勒出他那清瘦挺拔的身姿,因刚睡了一觉,身上微微有些汗湿。
魔尊大人脚步微顿。
若不谈法力而论容貌,玉清仙尊依然是三界翘楚,只是他从不自知,也从不在意。
他又暗自将茶热了一遍,递了过去:
“又着凉了?”
仙人不接茶,不言语,不看他,起身自己去倒茶。
看模样,即使身体虚弱难耐也不愿喝他端来的水。
“咔嚓”一声响,在死寂的殿里格外突兀,茶盏被捏成碎片四散在地。
执茶的手被热茶烫得发红,魔尊大人却若无所觉,声音冷到极致:
“楚琼可以,我却不行,因为我是魔么?”
仙人置若罔闻。
魔尊大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检查他指尖的伤口,又看向他,轻笑一声说:
“可是朱蝶也是魔。所以仙尊瞧不起的,只是孤啊。”
仙人的睫毛微颤,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却是一片冰冷无情。
魔尊大人却感觉自己像是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怒意沸起。
堂堂魔尊,三界谁敢不放在眼里,想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哪里需要纡尊降贵费劲去讨好人,可这被讨好的还总不领情。
生气归生气,可身体却还是下意识地把人拦腰抱起。
身后是一地碎瓷片,魔尊大人将人抱到了桌前的木椅。
他抱的力道谨慎得不可思议,放得也小心翼翼,好似怀中之人是块稍不留神就会打碎的宝玉。
取来床边的长靴,魔尊大人又半蹲下来轻轻捧起对方的脚。
刚一触到,手指便被那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他不禁皱了皱眉,将双脚握进怀里,抬头朝那人看去:
“为何总不穿鞋袜?”
那人自顾自倒了茶,神色却冰冷到麻木,连个眼神都没有回,魔尊大人也来不及恼,又问:
“还未药浴?”
魔尊大人没期望他理睬,只接着喊道:
“绿漪!”
匆匆进门的是另一个侍婢,看模样比朱蝶的年纪还要小,瞧着机灵有余,稳重不足。
魔尊大人看着她,声音全然没有刚才的半分柔和:
“怎么还未药浴!”
“回、回尊上,”绿漪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多说是今日仙尊不愿,只说,“奴等已全部备好,只待仙尊移驾和清池。”
这样的情形上演多次,魔尊大人自然知道他拖延的原因,只挥手吩咐人下去,倒也没和她计较,又将那木偶仙人抱去了和清池。
等到再把人抱回殿时,仙人身上已是热气腾腾,一改刚才的寒凉。
就连白皙的脸上也透了几分红润,借着这抹红,连神情都显得柔软了些,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都消失得干净。
将人放到床上,见他发丝湿润,魔尊大人便抬手想帮他弄干,却见那人先是目光冰冷地看他一眼,又解开了腰带。
魔尊大人攥住了他的手阻了他的动作,声带隐怒:“谢筝!”
“怎么,”谢筝冷淡的模样几乎令魔尊大人抓狂,“不是还想么?”
谢筝摆出这样一副予取予求任他欺辱的模样,践踏的却是魔尊大人的情意与真心。
手穿过他湿润的墨发,不一会便干了,魔尊大人将谢筝圈在怀里,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孤真想杀了你。”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笑。
谢筝那冰冷的神情再一次让魔尊大人理智全无——他总是这样,轻易便能让一切面目全非。
撞上那分离不久的唇瓣,魔尊大人全然没有平时的快意满足,满腔的悲愤发泄在他身上,力道却又极尽克制轻柔。
“谢筝,”魔尊大人缱绻万分地唤着身下人的名字,分不清是卑微的请求还是霸道的命令,“你爱我。”
对方的毫无响应让他的理智回了几分,魔尊大人咬着对方滚烫的耳垂:“楚琼在孤手上。”
“说爱慕我,”魔尊大人盯着他,“你若说了,孤便放过楚琼。”
果不其然,只是一个名字,便让那人连**都无法打动的眼眸泛起了波澜。
“他不自量力带着几名内门弟子来救你,”魔尊大人的食指抚摸着他微蹙的眉眼,滚烫的指尖触到的是微冷,“都被赤炎抓了,那么多魔人受了伤,孤不杀他们难以服众。”
谢筝定定看了他一阵,缓缓说道:
“我心悦你。”
声音不见丝毫起伏,却还是让魔尊大人的心为之狠狠搏动。
许是见魔尊大人毫无反应,谢筝又说了一遍:“我心悦你。”
魔尊大人也看了他许久,久到眼眸幽深得叫人心悸,轻笑说:
“你骗我。你说得是假话,孤的允诺自然也当不得真。楚琼他们,此刻怕是死了吧。”
心中嫉妒到发狂,他又抬手抚了抚谢筝的脸颊,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从未有过嘲讽之语:
“仙尊莫要伤心。仙尊无情道毁,修为尽散,不正是因为心悦楚琼么。如今他死了,仙尊只管好生休养,也许有朝一日能重筑道心,重登修道之顶,届时仙尊再不用每日受辱,亦能除掉我这个龙不像龙,蛇不像蛇的天生贱种,不妙么?”
隐约感到指尖点滴湿意,魔尊大人动作一滞,身躯俱骇,深沉的眼眸里讥讽全无,唯有浓浓的不敢置信:
“你……”
千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谢筝落泪——为了那该死的楚琼。
“你当真这么喜欢他?”魔尊大人擒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他是你徒弟!”
终是记着那滴泪,他没忍得下心,手中力度小得可怜,只冷笑说:“当年若是我做了你的徒弟,你也可以和楚琼名正言顺,怪只怪你偏心!也是,你怎么会选我这个下贱玩意。”
谢筝像是想把他推开,只是奈何修为尽毁,病弱的身躯早已没多少力气。虽然如此,魔尊大人却起了身。
谢筝翻过身背对着他,吐出一个字:
“滚。”
“谢筝——”
“滚。”
魔尊大人似有所感地将他转过来朝着自己,入目的已经不止是一滴泪,心底泛起来的温柔便又没有出息地溢出了唇:“谢筝,楚琼没死。”
“孤没有杀,一个都没有。你若不信,孤准你见他们。”
“阿筝啊,”最后,魔尊大人像放弃抵抗般地,低头轻柔地吻了一下他仍然湿润的眼角,温柔地说,“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