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湮灭于黑夜之中,无声无息。
沈云深在敲了楚琼的房门几次都没得到回应后,便施法解了门栓,走了进去。
房内不曾点灯,只有月光幽幽透过窗户,留下一地窗影,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倚靠着床沿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的人影。
那人隐在黑暗里,仅有撑在地面的右手被光照耀。
那手在月光下,更衬托得瓷白无暇,只是在它周围的地面,却有一滩斑驳的黑色血迹,添了一抹凄哀。
沈云深止在门口,很有分寸地没有靠近,只是解释了一句:
“阿归跟我说,他来叫你用晚膳你没应,让我过来看看。”
楚琼的视线仍然停在窗外的月亮上,匿在黑暗里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沈云深也没再说话,他只又从小乾坤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放在了桌上便打算离开。
而刚放下药瓶,沈云深便感觉到楚琼的目光已然移到自己身上。
楚琼只是目光极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又继续盯起了月亮。
许久,沈云深终是轻挥衣袖,房内烛光“呲”一声乍现,驱散了一室黑暗。
他重新拿起药瓶,大步走到楚琼面前,蹲了下来,先是拿走了楚琼另一只手捏着的碎瓷片,再握起他的右手手腕。
楚琼的右手掌心里嵌入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瓷片,显然是自己用力捏碎了茶盏。
什么事惹得他这样生气?
这个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的时候沈云深也怔了一下,说到底楚琼的心情如何他又何须在意。
这般想着,他索性不再思考,只低头专注地将那些扎进肉里的瓷片一一挑了出来。
这感觉应该不好受,但楚琼没吭一声。
沈云深又撕开他染血的衣袖,露出了不知被划了多少道血痕的右手臂。
每一道都深得见骨,触目惊心。
沈云深不自觉地拧眉,拿出手帕擦拭伤口周围的血,他很少做这些事,动作有些生硬,力度却很轻。
轻得显得有些温柔了。
他打开瓶子,洒下药粉,伤口处没多久便愈合了。
只是直到他替楚琼处理完所有伤口,楚琼都一动不动,眸光依旧是死寂。
沈云深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但可能是出于同情,他打破了沉默,多问了一句:
“楚嫣今日同你说了什么?”
依然无人回答。
他没再往下问,只是看了一眼楚琼,站起了身。
蓦然,身后响起楚琼沙哑的嗓音,他叫沈云深的声音极轻,轻得如果并非沈云深留神可能根本无法察觉。
沈云深顿住脚步,转过身垂眸看他。
楚琼微微提起苍白的脸,露出一抹笑:“我不想去蓬莱了。”
不去蓬莱——
离渊告诉楚霄,谢筝受骗将沧澜掌门令牌给了楚琼。离渊同楚霄表示魔族愿意扶持楚琼上位,协助楚霄拿下沧澜,事成之后,楚霄答应他想要的好处即可。
而拿下沧澜的计划,则是蓬莱以英雄会为名,发动修仙界对魔族的战争,此一战,沧澜必会倾尽全力救出谢筝和“还在狱中”的楚琼等同门弟子,届时蓬莱在战中可略施小计,令沧澜元气大伤,如此一来,蓬莱安插人手侵蚀沧澜便易如反掌。
而楚琼,身为沧澜玉清仙尊的爱徒,并拥有掌门令牌,是执掌沧澜最名正言顺的一人,是楚霄绝无可能放弃的棋子。
此番前往蓬莱,除了与楚霄洽谈,更重要的便是要令楚霄见到楚琼和他手上的令牌,令他放下疑心。
蓬莱之行,楚琼非去不可。
彼此都心知肚明此事绝无可能,但沈云深没有残忍地戳破,只是挑了句好听的话:
“不想去便不去了。”
闻言,楚琼笑得愈发好看,他说:“听说人间的大漠风光极美,我很早便想去那看看了。”
沈云深没有回他了。
楚琼又看向月亮仍笑说:“不过宁州的风景也不错,今晚的月色便很好,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圆。”
说完这句,他便不说了,就像怕沈云深听得厌烦似的。
“楚琼。”
沈云深出声喊他,楚琼动作有些迟缓地将笑脸转向他。
沈云深说:“不想笑就不笑了。”
楚琼的唇角先是僵了一瞬,随后又慢慢放了下来。
他白皙的脸上是不再掩饰的冷恹和麻木。
也不知多久,他好似强行把自己从那死气沉沉的状态抽离了出来,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只是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起伏:
“捉妖一事我交给了楚嫣。”
“我换件衣服,”楚琼缓缓站了起来,“等一会我们便可以——”
楚琼刚要抬步,却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腿发麻无力向前倒去。
好在沈云深只一瞬便到了他跟前,他幸运地扑进了沈云深的怀里而非砸进了地面。
那贴近的温热令楚琼有些恍惚,几要打破他今夜冰冷的外壳,露出那脆弱不堪的心魂。
“在你眼里,我这般不近人情么?”
沈云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楚琼的动作微顿,而沈云深好像也忘了推开他,手依然贴在他的背上,维持着这个极像相拥的姿势。
沈云深说:“我让阿归给你添了几件新衣裳,等会我叫小二送热水过来,待你梳洗完,用过晚膳,睡一觉后我们再出发。”
楚琼没有吭声,沈云深又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还走得动么?”
楚琼动了动,依旧没有知觉,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云深便扶住他的肩膀,支撑着他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蹲下来握住了他的脚踝,很快楚琼便感觉到腿好似被一股清泉抚慰,不适没多久便消散了。
沈云深松开了手,抬头看他,这个角度他的神情看上去接近温柔,他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楚嫣与你说了什么?”
楚琼在这幻象中沉溺了一瞬,很快又抽身出来,他又扬起唇角,露出冰冷得拒人千里的假笑:“沈大人是同情我?”
“不是,”沈云深顿了一下,措辞说,“阿柔希望我对你照顾些。”
沈云深停顿的瞬间让楚琼醒悟,自己根本打不破妄想。
楚琼笑容不变:“沈大人可以对我照顾到何种地步?”
沈云深停了一瞬,回答说:
“尽我所能。”
楚琼怒极反笑:“沈云深,因为对云柔的愧疚,你被楚嫣坑的不够,还要在我这栽一次么?”
四百年前在蓬莱,他不知沈云深是因为沈云柔遗命才对楚嫣另眼相待,还以为沈云深当真如旁人所说与楚嫣是两情相悦。
沈云深在蓬莱为楚嫣做过太多事,最危险的,便是楚嫣今日所提到的,三百年前沈云深为她去取得那株的上古仙草。
仙草由上古神兽朱雀所护,那时的沈云深不过一百余岁,还不是如今能当百万师的青琅魔君,取仙草何其不易可想而知。
楚琼忘不了那一天沈云深倒在门派长阶下,全身染血的模样,闻讯而来的楚嫣一见他便声泪俱下,下一瞬却将仙草直接拿走献给了楚霄,哪怕她知道若是留下片点仙草枝叶,沈云深也不至在病床上躺了三年。
楚琼不想这样。
他可以接受沈云深无法喜欢自己,但楚琼无法忍受沈云深因为发现未能完成沈云柔遗愿而对他有着愧疚之情,乃至于对他百般忍让妥协。
沈云柔临死之前跟楚琼说,若他对沈云深示出同心结,便能得沈云深庇佑,可楚琼心怀对沈云柔的愧疚,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何况那时他已然猜出沈云深身负血仇,自顾不暇,楚琼无意叨扰,故而从未展露。
昨日是因醉酒神识不清才意外让沈云深发觉了红绳。
可得知了沈云柔遗命,楚琼更不欲再以此困住他,他哂笑道:
“沈大人,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要你照顾?我在宁州身处困顿时为了得到令妹的帮助骗她我是女人,她亲近于我也是想给你找门亲事。”
楚琼摘下了戴了四百年的同心结,交还到了他手里。
楚琼说:“说到底,我和令妹之间的过往与沈大人无关,我的事也与你无关。沈大人,你既非对我有意,日后便无需对我关照有加。人各有命,我是个男人,纵使我是个女人,也不需仰仗倚靠他人而活。”
寂静的房内,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沈云深紧攥着手里的绳环,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今日在人间街角某块围墙里越出墙头绽放的红梅,看着眼前的楚琼,他的心中再一次生出异样的情绪。
*
翌日。
白色的热气在空中升腾,楚琼正喝着燕窝鲍鱼滋补汤,桌上除了珍稀佳肴,还摆了一盒金条珠宝。
宋知府的知爷陪在他一旁,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终于忍不下去,他露出一口黑牙讨好地说:
“王公子,这顿早膳你用得可还满意?我家大人让我来问问你,可还有什么吩咐?或是除妖之事可需要帮手?”
楚琼昨日将喂下宋天翔的解酒丹谎称为奇毒醉三春,这会那宋天翔自然得倍加讨好他希望获得解药。
“于师爷,”楚琼微微一动,于庚便很有眼力见地递过来一张手帕,楚琼抬手拒绝,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嘴,正欲开口,“这妖——”
门口突然走进来三人,那人生得高大威猛,却断了条腿,此刻身上却到处是渗血的绷带,被他身旁同样挂彩的两人搀扶着走进来,三人的神情透着悲痛。
“大哥,咱们……回荪山吧。”
“三弟你说什么呢!回荪山?四弟就这么白白的死了?!大哥,我们一定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四弟的仇,一定要那个女人血债血偿!”
“二弟说得对,四弟不能白死!我们要替他报仇!”
这三人楚琼见过,正是昨日抱怨小二献殷勤的那桌人,只是他们原本是一行四人。
昨日他看其打扮举止,便疑其是修道之人,而他们刚又提到荪山,可见是修道之人无疑了。
荪山位于九霄之上,离沧山不远,灵气充沛,历来有许多散修在那筑府修道。
只是他们口中的女人——
楚琼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昨日见到的那个女人身上,她正咬着馒头,举止从容。
那女子显然极其敏锐,楚琼只看了她一瞬,她便顷刻间抬眸朝他看来,斗笠白纱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楚琼有些措手不及。
那女子好像要开口说什么,楚琼来不及看,视线里便不期然被人挡住了。
顺着眼前这墨绿腰带勾勒出的腰身往上看,楚琼便对上了沈云深的眼眸。
楚琼移开目光,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对身旁的师爷说:“这是药方,你拿回去给宋知府服下,毒便可解。”
师爷大喜:“好!好!多谢王公子!”
见他走后,阿归便凑过来以手掩口小声问:“楚公子,你给他开的什么方子?”他自然认得昨日楚琼给知府服下的药丸。
“你真想知道?”
“嗯嗯!”
楚琼便叫阿归附耳过来。
阿归听完捂着耳朵小脸通红:“楚公子,你这人闷坏!”
楚琼唇角噙着几分真切的笑意:“你非要听的。”
接着他站起来,拿起那盒珠宝递到沈云深面前,脸上的笑意便敛得干净,礼貌而疏离地说:
“沈大人,咱们得快点走了。”
楚琼今日穿的是昨日阿归买的玄色衣裳,凡间已是寒冬腊月,他无仙力傍身又衣裳单薄,沈云深便特意让阿归买了一件白色狐裘大氅。
楚琼原本便肤色白皙,这一身穿着,更显身姿修长,衬出独有的清冷矜贵气质,叫人呼吸一滞。
沈云深不动声色地敛眸,接过珠宝将其收进了小乾坤。
这时那三个散修从他们身边走过,阿归咦了一声。
楚琼问:“怎么了?”
阿归皱着眉:“他们身上有昨日的邪气。”
此话一出,楚琼便询问般地看向了沈云深,沈云深颔首。
楚琼神色一变,叫住了那三人:“三位留步。”
那三人疑惑地转过身来。
楚琼说:“几位兄台,方才在下听到你们提到要寻一名女子报仇,几位不妨说说这女子的特征,兴许我们见过也不一定。”
几人相视一眼,断了腿的壮汉便咬牙切齿地说:“天太黑,离得远,那女人俺们也没看清长什么样子,只是她身上有一股甜腻的香气。”
听到这里,楚琼哪里还不明白他们口中的女人是谁。
他说:“这倒是难办了。不知在下可否问问这女子是如何得罪了你们?”
“告诉你也无妨,俺们四人都是修道之人——”
那壮汉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楚琼注意到他没有加‘也’。
想来是昨日他们虽见楚琼同宋天翔提到此事,却看不出他的修为境界,认为楚琼并非修道之人,所说捉妖不过是诓那宋天翔。
“俺们来此就是看出那西南有妖邪之物,本就计划昨日斩妖除魔!俺们到了那宅子就看到了那女人,那女人打不过宅里的妖邪,就把俺们兄弟扯过去做垫背的,自己跑了!是俺四弟自爆金丹,俺们才侥幸从那妖邪手里逃脱!”
“……原来如此,实是世事难料,”楚琼眸光冷了一瞬,又向他们拱手诚心叹道,“四位道长为除妖降魔而来,确是真侠士。”
几人摆摆手,正要上楼。
沈云深掏出药瓶给了阿归,阿归会意地接过,朝那三人走去。
接着,楚琼又看沈云深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楚琼顺着沈云深微顿的目光望去,下一瞬便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楚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