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宋知府进来的时候,楚琼听到阿归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人身上怎么有股妖邪之气。
他想起来昨日了解到的民间传闻,这宋天翔原是一个不费心读书,偏信求神拜佛驱邪祈福一道的穷秀才,这样的人,自然是屡试不第。
可不知怎的,像是菩萨显灵,他突然鸿运在身,一飞冲天,最终成了进士,混成了知府。
观宋天翔步履轻浮,才至中年已老态尽显,是不寿之相。
他又早便注意到宋天翔手上似乎拿着个东西把玩,等靠近一看,才发现并非保定铁球,而是一只草编兔子,兔子的耳朵上还用墨水写了个许字。
这兔子——
是四百年前许鸿轩希望楚琼亲手做一个送给他,那个‘许’字,还是楚琼亲笔所书。
许鸿轩,楚琼许久没有想起过此人了。
说起来应该是四百年前自沈云深回府后楚琼便再也没见过他。
那时,楚琼被打得重伤晕厥,所有人见怪不怪,都以为是秦夫人的授意。
刚回府的楚煜看不下去,派人将他送回房,又请了大夫,他足足昏睡了七日,等醒来之时,才发现沈云深回府报仇后又回了蓬莱,而许鸿轩也消失不见了。
起初楚琼还以为是许鸿轩也跟着沈云深一起去了蓬莱,毕竟那时许鸿轩和沈云深应是有些交情的。
直到不久后他修成筑基,设计杀了楚鹤,以家道中落之名投奔蓬莱,才发现许鸿轩并未来过蓬莱。
“赏赐便罢了,不过在下瞧宋大人手中的玩意可爱,也想买一个,”楚琼笑着说道,“不知宋大人可否告知在下何处可得?”
“你……你……”宋天翔瞳孔皱缩,竟是比刚才性命不保的情状还要惊慌百倍,他没想到楚琼竟有如此神通,想来定非凡人,“这是本……我在废弃的宅院寻到的。你要是喜欢,我便送你了。”
感觉到衣袖被人扯了扯,楚琼低眸,阿归拧着眉对他小声说:
“楚公子,这东西要不得,邪气重得很。”
凡妖,罪孽深重者,则邪气深,若靠近这邪气,修道者也会受其影响,易生心魔。
看着那稚嫩的脸上露出的担忧,楚琼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不碍事。”
楚琼从宋天翔手里接过那草编,询问道:“这宅子可是在西南方向?”
这人莫不真是什么修道仙人?宋天翔心中打起了鼓:
“是……是在西南……”
那座废弃宅院,莫非真是宁州楚府旧址?若果真如此,四百年,仍然得以保存——
楚琼又问:“此宅院可是有异闻传出?”
宋天翔有些站不住了。
早在他上任前,那宅子引发的血案便层出不穷,待他上任后,为便以保护修缮古迹之名不让百姓靠近,也严禁百姓谈论那宅院。
宅子的事他封得这般严实,可眼前这男子竟能一语道破,想必是看出其中端倪,定是修道仙人无疑了。
这年头,妖魔猖獗,不止百姓,当官的谁不希望所辖之地多来几个心怀百姓,义字当头的修道之人?
这些人无论到哪都是所在官府的座上宾。
儿子没用了可以再生,可政绩关乎仕途,于他而言自是后者大于天,何况不止是前程,还关乎他自身性命呢!
宋天翔只恨自己糊涂,瞧这人容貌气度,怎会是凡尘俗子?!
多少年了,才让他等来了一个能看出宅院异样的修道仙人!
也不知道这仙人斗不斗得过那妖怪,帮他把交换的阳寿要回来?
顿时,宋天翔脸上露出明晃晃的真诚笑容。
“有!有的!公子当真神机妙算,聪慧无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宅院据说是四百年前一家姓楚的大户人家的宅子,听说那宅子死了不少人,阴气重得很,寻常百姓都是绕着走的,我想估摸着是里面有什么妖物作祟——百姓们都等待着高人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呢!”
“高人谈不上,”楚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微笑说,“不过在下自当尽力一试。”
宋天翔激动得抱拳道:“公子实乃大义之人啊!”
待知府走后,这客栈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旁人看楚琼二人的目光变得不同起来。
“楚公子,咱们真要帮这个知府捉妖吗?”
阿归觉得这知府小人模样面目可憎,说得大义凛然是为了百姓,但想必是为了自己,指不定和那妖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交易呢!
“阿归,”楚琼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你看到的是这宋知府,可不知已经有多少如他一般的人或将受这妖邪所祸。”
阿归便释然地点点头:“阿归明白了。”
感觉到了什么,楚琼抬眸看向楼上,便对上了沈云深的目光。
楚嫣立在他身旁,从距离看得出关系亲近。
也不知两人并肩而立多久了。
楚琼起身,面无表情地上楼,阿归跟在他身后。
“公子!属下可否请公子进房一叙?”
楚嫣出声拦住了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叫人无法拒绝。
但不包括楚琼。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楚嫣快步走到他身旁:“是关于除妖一事。”
楚琼碰到了房门的手微顿,偏头看她,语气泄露了冷淡:
“不知长老有何指教?”
“属下不敢,”楚嫣又露出他见过多次的惶恐与恭敬的模样,“只是有些思量想私下告予公子,希望公子听后再做定夺。”
楚琼便推开了房门,让脸上有些惊讶说服得如此轻易的楚嫣进了房间。
待两人进了房,阿归便忍不住了,扯了扯沈云深的衣服,“大人,楚公子这是怎么了呀,昨天不还和大人一起喝酒么?”
楚公子竟然全程都不曾搭理过自家大人,这让阿归有些不习惯。
楚公子对楚姑娘态度冷淡可以理解,大概是楚姑娘今天说的话刺痛了他,可自家大人又不曾得罪他,而楚公子对自家大人一向是极为热络的。
沈云深思忖了一瞬,说:“你是不是很闲?”
接着他扔给阿归一袋珠宝,说,“闲就去做事。”
阿归:“……”
*
楚琼拉开椅子,坐下来自顾自倒了一杯小二新沏好送来的茶,闻这香味,是尚好的龙井。
他喝了一口这赔罪茶,楚嫣已经设好了结界。
他状若漫不经心地说道:
“楚长老一副与青琅魔君私定终身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二人早已亲密无间。”
“像公子所说,”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讥讽,楚嫣没有表露出一丝恼怒,只是笑着附和说,“云深哥哥毕竟是魔族中人,便是我们情谊再深厚,到底也少不得避嫌。”
这话里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楚琼看不下去:“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楚嫣这才换掉了脸上的羞涩,神情郑重其事:“公子,属下以为,这妖邪之事应暂且一放,咱们当以大局为重,速速赶回蓬莱。”
楚琼抿了一口,等她的下文。
“蓬莱与魔域联手,此事本来万不可宣扬。只是蓬莱不日举行英雄会,邀修仙界各派前往蓬莱共谋除魔大计,属下发现这宁州也停留了不少修道者。”
“公子此行未做遮掩,出手伤了宁州知府之子,在凡间惹出的动作本就不小,若公子除妖恐日后被人认出修道身份,若还被顺藤摸瓜败露与公子一道的是青琅魔君,实在是得不偿失。”
“长老说得,”楚琼顿了顿,楚嫣显然并不知他的修为被封印一事,她应是以为是修为低于他而无法窥探的缘故,“极为在理。”
楚嫣有些意外他会附和自己,刚要接话却被他截了:
“既然这样,我便将这个积德行善的好机会让与楚长老如何?”
他放下茶,将草编扔给楚嫣,说道:
“我与魔君先走一步,楚长老尽快除完妖后再与我们汇合。”
楚嫣这才明白他早有此意。
楚琼分明是早知道她会因为急于立功成事,一定会阻拦他不要在此停留,才假装被她说动让她进来,等她先提出来再顺水推舟地使唤她。
她咬牙接过草编:“属下,遵命。”
楚琼又冷不丁地嘲了一句:
“只是这妖邪想来不简单,这么多年来楚长老钻研逢迎之道,也不知功力可否见长。”
楚嫣勉强掐出一抹笑:“劳烦公子挂心。”
楚琼没有回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眼前的女子一半的身子被光照耀,一半融入阴影。
她被光照耀的那一半面容如不谙世事的仙女般美好无暇。
过了一会儿,楚琼终是开口说,冷淡的声线里掺杂了一丝告诫:
“楚长老,我在蓬莱那些年,也知你不好降妖除魔,偏爱门中职位高低。相识一场,我劝你莫迷失于浮名浮利,忘了修道初心。”
这告诫之意比以往的冷嘲热讽还要真切。
楚嫣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楚琼在蓬莱待了几年后才入的沧澜,她原本与他也有过短暂的惺惺相惜的手足之情。
可在她发现他腕上红绳与沈云深如出一辙,猜出他才是与沈云柔相识之人后,惶恐不安,便日渐疏远他。
尽管她知晓楚琼虽并不知晓那封遗书的存在但以其自傲性格绝不会求人庇佑,故而不会主动去寻沈云深谈及旧事,她的假冒一事应是无懈可击。
但是她也发现了楚琼对沈云深的心思,所以楚琼在的那几年,她故意让楚琼误会沈云深是因私情而对她关照有加,好让他彻底死心,可她仍旧害怕也许迟早有那么一丝楚琼会突然采取行动。
她实在太害怕了。
毕竟沈云深未被发现入魔的那些年,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若是发现她在欺骗他……
她不敢想。
她不得不提防楚琼。
不过,她还是不信,若是楚琼知道有那封遗书呢?
如果他知道自己本可以不用忍受屈辱,本可以得到沈云深的爱护和关心,甚至或许也可以被门中人认为与沈云深是天作之合,她不信楚琼还能说出刚刚那句告诫。
虽然那话在她听来不过是令人发笑的陈腐愚蠢之辞,徒增厌烦罢了。
“公子真不愧是玉清仙尊的徒弟,”楚嫣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锐利讥讽,她与他之间,迟早是针锋相对,又何必多一些注定不长久的情谊,何况她并不认可楚琼,“传闻玉清仙尊曾布道西梅山,试图点化众人相信魔有善恶,他能提出这等荒谬绝——”
“楚嫣,”茶杯底撞向桌子发出了响声,楚琼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厉,若不是他被离渊封印法力,此刻他的期明剑定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慎言!”
楚嫣的目光在那茶盏周围溅出来的水渍停了一瞬,没再继续那话,只是讥笑:
“难怪连玉清仙尊都会被公子蒙蔽,祸了修行,原是公子也入戏太深,动了真情——可说到底,你终归是我蓬莱的人。”
“我是何身份我心中有数,”楚琼冷声说,“恕不远送。”
楚嫣拱手笑道:“属下告退便是。”
走到门口,她又突然回眸,唇边的弧度再度扬起:
“公子从玉清仙尊那骗取了掌门令牌,可谓是大功一件。只是尊主让我告诉你,几日前他不小心服下了答应给你的雄蛊,他说事已至此,作为补偿,在你成功继任沧澜掌门彻底掌握沧澜后,届时无论三界何人反对,尊主都会同你举行道侣大典。对了,你体内的雌蛊没几日便要成熟了,尊主特意让我看好你,还要你快些回去。看来以后属下该改口叫你——”
“尊主夫人了。”
咔嚓一声,茶盏彻底碎了,那白皙的手指被热水烫得极红,没多久,鲜血从那手掌流下,最终与桌面的水融汇。
楚嫣满意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