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塘被涧石甩下台来,他伤得不轻,匍匐在台下,一时起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阿爹同孩子们在自己眼前粉身碎骨。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冲着祭台瞪大了眼,视线却被爆炸的尘埃遮挡,什么也看不到。
直到灰尘渐渐沉积下来,又露出空无一物的祭台。台上却再也没有了松枥、涧石、菲薇等人的身影。
横塘依旧呆呆地望着祭台,半晌也没有动作。
未几,他面前人影一晃,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缓缓走向祭台。
横塘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走上祭台的正是他的夫人偃月。他心中升起一丝狐疑——
偃月尚未出月子,按说今日是不用来参加祭礼的。
她来干什么?
族长夫人偃月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重伤倒地的丈夫,她脸色苍白,步履虚浮,缓缓立定在台上,目光扫向下面。
适才四处躲避的众人见尘埃落定,又纷纷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汇聚在祭台前的平地上。
江风吹到台上,偃月似乎有些冷,她拉了拉衣领,又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却透出一种凛然的意味:
“绿无涯千万年来都是我白鱼一族养息之地,百年前上一任族长涧石被小情小爱迷惑了心智,竟由得两个浊修把持绿无涯。今日涧石同松枥已经身死,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横塘闻言惊怒交加,他强撑着站起来:
“偃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偃月这才瞥了丈夫一眼:
“横塘,你身为族长,不思为我白鱼一族谋福利,反而压迫我族中妖灵,把他们变为你的娇客。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不曾放过,你还有半点良知吗?”
“住口,你一个妖灵,懂什么?”横塘斥道。
偃月头上还裹着头巾,身子纤薄,羸弱到仿佛风一吹就走,可是态度却坚如磐石:
“我尚在月子中,你就那样对我儿疏柳,你当我不知道吗?我不能让你再残害我的孩子们了。”
燕支已经脱去了铁链,也站出来帮腔道:
“当年我哥哥寒枝去做松枥的娇客,一开始松枥并没有起摧毁我哥哥修为的念头。是横塘!是他暗中命令我哥哥,炼制虚壹果不得用心,意在拖慢松枥修炼的节奏。这才激怒了松枥,以至于将我哥哥害到如此地步。”
“你怎么知......”横塘倏尔意识到什么,骤然看向旁边的蔽山牧云,“是你们在裹乱!”
横塘又转过来对偃月、燕支道:“你们别被外人撺掇了,她们摆明没安好心。”
“没安好心?不是她们帮忙,我还查不到哥哥的事情。”燕支反驳。
台下众人纷纷附和,有妖灵道:
“横塘毕竟不是妖灵,如何能体会到我们的心情。”
“就是,咱们妖灵一族,合该咱们妖灵自己来做族长。”
“正所谓,非我同类,其心必异。”
“……”
周行晃晃悠悠地坐在树枝上,往嘴里塞了个蜜饯,又给石方巳塞了个,含含糊糊道:
“这赤松国倒真是野心不小。掺和进人家族里的事情,摆明了是觊觎绿无涯的地盘。”
石方巳颔首,他素来行止端方,就是在树枝上也坐得四平八稳的,他吃完了嘴里的蜜饯,这才开口道:
“对上,搞定了族长夫人,对下,收买了白鱼一族民心。这手段,是真厉害。”
他们正八卦着,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极速奔到树下:“末将沈知理见过主君。”
来人身姿挺拔,肤色有些黝黑,两颊都是晒出来的雀斑,正是七政军麾下太白师的师帅沈知理。
见来了人,周行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敛容正色,又成了那个杀伐决断的夏官司马。
沈知理正要开口汇报情况,却发现树上还有人,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收住口。
石方巳见状也从树枝上跳了下来,他拍拍周行的肩膀,轻声道:
“我回避一下吧。”
周行拉住他,同沈知理道:
“大哥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你但说无妨。”
沈知理这才道:
“七政军已经就位,绿无涯上上下下都被我们包围了。”
周行点点头,之前连番收到消息,知道绿无涯有人设了陷阱想要对自己不利,他查到对方想要做什么,却不揭穿,悄悄拉来了七政军,打算来个将计就计。
任他多大的阴谋,在七政军面前也是蚍蜉撼树。
“只是有一件蹊跷的事情,”沈知理面带疑惑,“我等适才整备,发现这次新换上的装备都被人做了手脚。按说做手脚的人应该是想害我们,但是......”
见沈知理表情古怪,周行问道:“怎么?”
沈知理没有再说,只是双手将那装备呈给周行看。
那是一款腰带,一掌宽,内里绣上了符咒,能在敌方施法蛊惑神魂的时候,起到抵抗的作用。
周行随手翻看,发现里面多增加了一段符咒,乍眼一看是让人陷入魔怔的符咒,可仔细一看,那符咒中有细微的错漏,其实并不能害人。
他将腰带递还给沈知理,凝眉道:“多则和已经被我们扣住了,冬官幕府群龙无首,这些装备是谁制造的?”
“是冯北望。”
沈知理这话一说,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他们在讨论七政军内部的事情,石方巳本觉得自己不好过问,适才在旁并不打扰,此时见到周行皱眉,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周行解释道:“冯北望以前也是七政军的人,是上一任大司马的亲信,多年前被我赶到冬官那里打杂。”
石方巳凝眉道:“他明知你们有隙,却安排这个人暂代大司空之位,安的什么心,倒也可以想见。”
周行面上闪过几分不屑,“他贯会用这些手段,每每都是推别人出来做坏事,我这些年也领教了不少。”
他又转过头来问沈知理:“冯北望让你们换,你们就换了?”
沈知理面露惭色道:“是地官司徒让我们换上的。我们也没想这么多,这两年不怎么管他们要装备物资,还以为他们良心发现了。”
素来冬官幕府制造的法器装备,皆是交给地官幕府来管理分配的,七政军接到地官幕僚送来的装备,不疑有他,直到发现了问题,一查才知道冬官司空换人了。
“既然东西能用,就用上吧。别声张,就当没发现。我倒要看看邵则德想要干什么。”周行道。
“是!”
“去通知各师,时候差不多了。”
“得令!”
他们说这一番话的功夫,台上已经见了分晓。
白鱼一族罢黜了横塘,新的族长偃月继续主持祭礼。
妖灵们正把祭祀的牺牲摆上台。
“好戏该上场了,”周行把吃剩的蜜饯递给石方巳,伸了个懒腰,扬声高呼,“祭礼且停。”
偃月的动作一顿,抬首往这边看来。
台下也有些骚动,今日这水神祭奠竟如此一波三折!
周行身形一晃,众人未及看清,他已经到了祭台上。
他看了看新摆上来的祭祀三牲,对偃月道:“我看你们大可不必准备这牲醴。这祭台之下早已被人安排了阵法,到了献祭的环节,绿无涯中所有人都会成为牲醴。”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敢问尊驾何人?此话有何凭据?”偃月蹙眉问道。
“在下玄天城夏官司马周行。听闻此处有不距道奸细,特率军前来剿匪。”周行朗声道。
石初程在下面看到周行,不禁大喜过望,当即站起身来要去找阿爹。不想他刚走了一步,便觉手腕一紧,转头一看,原来是丘月死死拽住了自己。
石初程手腕吃疼,小声抗议道:“丘月,你放手。我要去找我阿爹!”
“你不能走。”丘月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颤抖,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兴奋的。
丘月的异样太过于明显,连石初程都看出来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对,我......我不舒服,你送我回家吧。”丘月顺势一捂心口,可怜巴巴道。
石初程为难地看看周行的方向,又看看丘月,终于咬咬牙,“那我先送你回去,回头再去找阿爹。”
石初程扶着丘月,两个小孩从人群中挤出去,向丘月家走去。
石初程心里有些着急,生怕阿爹回头就不见了,脚下便有些快,他竟没留意到,说自己身体不适的丘月竟也能跟上他的步伐。
“走这里。”丘月拽拽石初程的胳膊。
石初程疑惑道:“你家不是走这边吗?”
“这里是近道。”
石初程不疑有他,扶着丘月去了。
两人刚刚离开人群,走到僻静处,忽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其中一个大汉道:“你就是石初程?”
石初程看着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顿觉害怕,怯声声道:“我......我是石初程,敢问尊驾是?”
“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我们东阁主让我请石小郎君去一趟。”
大汉话音刚落,不由分说便伸手向石初程抓来。
*
台上周行手一挥,祭台下的场景一变,竟露出一个狰狞的阵法来。
偃月站得近,能看清这阵法细节,可她不看还好,一看反被那阵法的凶险骇得后退一步,又强自镇定下来道:
“大司马,祭礼若不进行献祭那一步,是否就不会启动这阵法。”
“按道理是这样,不过......”周行话音未落,骤然被人打断。
“启阵!”人群中传来一声断喝。
偃月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处看去,还未寻到出声的人,忽感足下不稳,这才愕然惊觉,祭台竟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了!
她想到这阵法有多恶毒,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拿下!”
周行目光如炬,扫过全场,一瞥见那人踪迹,便果断下令。
那人见被发现了行藏,连忙纵身要逃。
谁料一个千年蛛丝织就的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向那人罩下来。
那人身姿灵活,瞅准空隙向一面遁去。
眼看着就要给他逃脱,正前方倏尔凭空出现一排人墙,个个身穿铠甲,形容威严,竟是游青州带着的太阳师!
“即便是不进行献祭那一步,设阵之人也是可以强行启动阵法的。”
周行见那人已落入罗网,这才转向偃月,慢慢悠悠把后半句说完。
游青州一马当先拦在前面,朝那人抱拳施礼,不咸不淡道:
“大冢宰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