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方巳怔愣间,不妨黄卷走了过来,将他扶了起来。
他收摄了心神,却难抑心中酸涩——
自己同式溪之间,有多少年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聊过天了?
其实,莫说是同式溪了,这些日子石初程不在家,林遐也不登门了,黄卷更是口不能言,整个家中,竟是无人能同他说话。
石方巳觉得自己快要被憋疯了,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自己便是此时嚎啕起来,式溪也无非是哄两句,之后,便又会如之前一般,同自己形同陌路。
石方巳的目光跳过黄卷的肩头,有些艳羡地投到了唐比辰身上。
这不是石方巳第一次旁听周行同唐比辰谈天说地。之前在石方巳丧失五感的时候,周行也会容许石方巳旁听他们说话。
他一早便已经听出来,这个唐娘子同周行的关系很不一般。
周行同唐比辰的年纪、阅历,相差甚远。
这一大一小之间的交流,自然不是周行同石方巳曾经的那种平等交流。往往会呈现出一个教,一个学的状态。
有时候,唐比辰的毫不见外,让石方巳都觉得诧异。仿佛不管多敏感的话题,她都可以不加避忌地问出口。
譬如修炼的功法、炼丹的法门,乃至于禁术的诀窍,皆是各家讳莫如深的秘籍,却可以成为她同周行间的寻常话题。
至于说周行,他却也从不藏私,不光将毕生所学尽皆相授,就连唐比辰问及过去隐秘,或者对时局的看法,周行也从来不会打官腔糊弄过去,都是一五一十据实相告。
这些日子以来,周行同唐比辰形影相随,却从来没有主动跟石方巳解释过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介意石方巳会如何误会。
可石方巳不是林遐那个一根筋,哪怕是一开始的时候,他当真误会过,但很快就看出来,周行同唐比辰之间绝无暧昧。
唐比辰看周行的眼神分明是孺慕与敬服,周行看唐比辰那宠溺的眼神中却饱含着舐犊之情。
是以,长久以来,石方巳只当唐比辰是周行收的小弟子,却并没有如林遐以为的那样吃醋难过。
然而此时,石方巳听着听着,有些想法却不可抑制地钻入脑子里,他渐渐笑不出来了。
一年多以前,他为了把周行绑在自己身边,破釜沉舟地祭出了共魂咒,可以说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抛弃了自己的所有,将自己像贡品一样献给周行,可是周行显然并不想要。
反而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彻底激怒了周行,以至于从那时开始,周行也基本当他是空气,他同周行之间的距离终于渐行渐远,甚至于在魂君的命令下,他连苦肉计都无法再用。
别看石方巳在林遐面前表现得那么笃定,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式溪只是跟他赌气,等对方消了气就好了。
可是他自己心里其实明白,他的一系列行为,是在周行最忌讳的事情上反复横跳,他早把周行得罪得狠了。共魂咒一事,终于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周行回心转意?
谈何容易!
石方巳不要脸不要皮地赖在周行身边,盼望着有一天周行能再度心软。
然而,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周行依旧话都不肯同他多说一句,转头却对另一个人笑脸相待。甚至于,在同唐比辰的关系上,周行还在有意无意地误导石方巳。
石方巳心里清楚,周行这是想让自己彻底放弃。
可是他不愿意就这样放手,他徒劳地想要抓住眼前的一点虚像,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早已没有机会了,周行不会再对他敞开心扉。
巨大的失意就像是不期而至的洪水,在石方巳的心底蔓延开来,不过一个刹那,石方巳便觉得自己已经被没了顶。
一时间,他连耳朵都嗡鸣起来,再听不清周行他们在说什么。
黄卷转身去舀菜,正挡住了石方巳看向周行的视线。
那一瞬间,听不见周行的声音,又看不到周行的身影,生命中的那抹光仿佛突然熄灭,只剩下他溺毙在黑漆漆的水中。
那一刻,石方巳清晰地感觉到死神在凝视自己,要把他带离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人境。
他想要推开那碍眼的黄卷,然而他的双手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不管他如何卖力,都只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侧。
惊遽之下,他想要张口呼喊式溪,然而喉咙里却早已被绝望塞得满满当当,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终于,黄卷转过了身,又露出了不远处,昏黄的烛光下,周行那融在一片暖黄下的笑颜。
那团暖黄迅速照亮了那一汪灭顶的洪水,吓退了在旁窥伺的死神。
石方巳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他呆呆地望着周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式溪笑得真开心。
然而下一刻,石方巳便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开心不是自己带给式溪的,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带给式溪的,只有不快与愤怒。
石方巳有些呆滞地收回目光,看了看瘫靠在小榻上的自己,仿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再没有能力,让式溪笑得如此开心了。
这么长的日子以来,自己都在想什么?
想让式溪如何心软,想让式溪如何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即便有一天,式溪当真心软了,开心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对于式溪来讲,不过是捡回了一个累赘。
石方巳忽然想狠狠地给自己一个巴掌,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自私。他的式溪,明明应该找个如现在一般,能让他开怀大笑、能让他畅所欲言、能......让他信任的眷侣。
那个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能陪着式溪,从炼丹修行聊到天文地理,从过去经历说到人间八卦——恰如当年的自己同式溪一样。
一念及此,石方巳只觉自己一颗心彻底凉了下来,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自己是时候放过式溪了。
石方巳素来是个果决的,一经决定,便直接收回了目光,只看向面前一板一眼给自己喂饭的黄卷。
黄卷手中的饭碗已经快要见底了,然而石方巳却并不知道这顿饭自己到底吃了什么。什么美味于此时的他而言,也不过是味同嚼蜡而已。
黄卷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喂多少,他就吃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也分不清,到底黄卷是那提线木偶,亦或自己才是那提线木偶。
石方巳一下又一下地,麻木地嚼着口中的饭食,耳边虽还能听到那两人热火朝天的聊天声,他却坐拥无边孤寂。
求索一世,他终究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已。
那无望的情绪就这么铺天盖地而来,将石方巳的整个世界席卷一空,不由分说地将无处躲避的他,淹没在这无尽的绝地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吃完了饭,也不知道黄卷是如何安排自己躺下的,更不知道唐比辰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只是像个木偶泥塑一般,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屋顶房梁。
直至到一个梦萦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劈开他脑中的混沌,把他从情绪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大哥,还没睡吗?”周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石方巳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一下,才发现整个丹房已经安静了下来,屋中只剩下自己同周行两人。
周行如何看不出石方巳的魂不守舍,然而他却只作熟视无睹,淡淡开口道:“林遐的事儿,刚刚四隅堂给我回复了。”
周行说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榻上。
此言一出,石方巳终于是彻底醒过神儿了,他有些着急地想要坐起来:“阿遐情况如何?”
周行却是轻轻把他按了下去:“穿这么薄,别坐起来了,省得着凉。”
周行一面给石方巳掖被子,一面徐徐道:
“事情出在万钟那里,他外地贩货的时候,不知怎的,被一个浊修相中了。那浊修便想要万钟做自己的娇客,替自己练虚壹果。我估计那浊修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万钟是不愿意的,不然林遐也不会去救他。”
“那浊修很厉害吗?”事关林遐,石方巳却不似周行那般从容。
周行道:“是个老熟人,你也见过的,就是当年我们在跃鹿涧遇见过的草萤。还记得吗?”
石方巳倒还当真记得那浊修,他蹙眉道:“是她?我记得她炼妖成浊也就十来年吧,万钟好歹也有着数百年的修为,怎么连她也打不过?”
“浊修修炼到底比妖灵要占便宜些。再说,万钟的天资本就欠佳,打不过也正常,”周行从案头取过一杯水,抿了一口,“而且据僚佐回报,草萤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修为比一般的浊修进境还要快许多。”
周行这么一说,石方巳更是着急:“那阿遐是她对手吗?”
“难讲,”周行放下水杯,回忆起了取香火那日的情况,也蹙起眉来,“林遐取出香火,就呕了两口血,我给了她几颗疗伤的灵药,她虽吃了,到底是不够时间养好伤,就去找万钟了。”
石方巳一听这话,那还得了,气得不顾周行阻拦,强行半撑起身子:“你为什么要答应她取香火!你怎么不问问我!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会陷我于何地!”
周行给石方巳这么一骂,也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似乎是有些不地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我开头也没答应,她却说......”
周行话说了一半,似是想起什么,看了石方巳一眼,却又讪讪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