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丹房中也点起了一盏灯。
周行一点不讲究地将一支毛笔掉过头来,用笔屁股轻轻拨了下灯芯,方才继续道:“那时候,我只看出来此事是燕师叔故意试探于我,却没想到,其实此事,也是人家试探燕师叔的。”
“这怎么说?”唐比辰听得有些入迷。
“想要颠覆三界的势力其实早已蠢蠢欲动。不过那时候玄天台势大,那些宵小还不敢冒头,总要先试探试探这些手握重权的上位者的态度。能拉拢的,自然要拉拢,若是不能拉拢,”周行顿了一下,放下那根被熏得有些焦黑的毛笔,“该处理的,也要提前处理掉。”
“燕大司马可是玄天台大司马,手握重兵,如日中天。谁能杀得了他?”唐比辰好奇道。
周行苦涩一笑,将有些冷的手拢入袖中:“正大光明是动不了他,可防不住那些人会玩儿阴的。那件事情没过多久,便有人告发燕师叔通敌。说什么他同恶逆暗通款曲,想要阴谋颠覆三界。”
“这不明摆着是胡说八道嘛!”唐比辰惊叫起来。
“是啊,这摆明了就是个笑话。谁通敌,燕师叔都不会通敌的,然而荒谬的是,那案子竟然人证物证俱全,不由人不相信。”
听到燕千峰被捕入狱的消息之时,式溪早已离开夏官幕府,彼时正与唐雩泛舟于北冥之海。那北冥之海方圆万里,皆无人烟。
还是唐雩初创的赤松盟将消息传给了二人。
式溪得知消息,当即大惊失色,别了唐雩,星夜兼程赶回了玄天台。
然而当他风风火火地赶到秋官大狱的时候,却被拦在了外面。
“大司寇有令,燕千峰之案极为重大,为防串联,任何人都不得探监。”守卫的狱卒那叫一个铁面无私。
式溪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一下狱卒身后的禁制,却惹得那狱卒紧张起来。
狱卒戒备地握住腰间的刀柄,提醒道:“秋官大狱的禁制乃是女娲娘娘亲封。擅闯者,须受白蚁噬心之苦,挫骨扬灰之痛。真人自重。”
然而彼时的式溪大概是不懂得自重的,他自也避忌这禁制厉害,可他到底是浸淫禁术多年,竟是给他另辟蹊径,寻到了个漏洞,溜了进去。
燕千峰在牢中也呆了不少时日了,如今看来,却并不显得太狼狈。他举手投足,依旧是那副儒雅的模样,就是胡子有些长了,鬓角也显然多日未剔过。
当燕千峰毫无准备地看到式溪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也是将那儒雅气度抛诸脑后,瞪眼咋舌地指着式溪,连声道:
“式溪!你你你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的真身呢?”
彼时抛了真身,以魂魄溜进大牢的式溪,却显然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耸耸肩:“没法子,真身进不来,也就是魂魄之体,才寻到一点机会进来。”
“随意抛弃真身,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后悔都来不及,”燕千峰气得直跺脚,“届时魂魄无依,管你有多大的本事,都是莫奈何!”
式溪却是显得有些自负地轻笑一声,并未接那话头,而是关切道:“你别管我的事儿了,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燕千峰苦笑一下:“如你所见,我既然不能为那些人所用,那么身败名裂而死,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你跟崇光他们讲呀!告诉他们你是冤枉的!”式溪愤然道。
燕千峰摆首道:“如何没有说?只是他们准备齐备,却叫我百口莫辩。”
“既如此,我先救你出去。咱们不在这里受罪,等出去了,再从长计议。”
“出不去的,你莫要小看我玄天台的牢房,从玄天台建成以来,关过多少大妖大能。从来没有听说,谁能逃出去过。”燕千峰掐了个手决,身上便现出一套枷锁。
式溪立时蹙眉去研究,细看之下却是勃然大怒:“这枷锁限制了你的修为?他们竟给你用这个东西!”
燕千峰却是不以为意,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自己:“谁让我勇武过人,他们多加防备也是正常的。”
他继续在式溪耳边叨叨:“式溪,你最近在哪里玩儿,跑得都没影了,好些年也不回来看看我......”
式溪才没心情同他再续别情,不管燕千峰跟他说什么,他都似充耳未闻,只运起法术,一意想要破坏那枷锁,然而费尽了力气,那枷锁也纹丝不动。
燕千峰任他捣腾了半天,却又终于是一挥手,将那枷锁隐了去。
“别白费力气了,这若是叫你轻易就毁了,我玄天台不就是个笑话了吗?就算你带着真身来,也是无法轻易打开的,更何况,你现在只是魂魄到此?”
式溪闻言,更是气急,他到底是心浮气盛,哪里按捺得住,当下一脚踹向一旁的牢门栏杆,然而他终究只是魂魄之身,牢门丝毫未损,他的脚却直接穿了过去。
式溪更是气结,咆哮道:
“那崇光是个瞎子吗,他看不出来你是冤枉的吗?还是你们有私仇,他巴不得搞死你?”
“式溪!慎言!崇光乃是秋官司寇,办案向来公允,他既不会因私仇而暗中报复谁,也不会因为私交而庇护谁。”燕千峰正色道。
“他既然公允,又为何不问青红皂白,把你关起来?”式溪的语气很冲。
“他那里有我亲笔写下的书信,罪证确凿。”燕千峰解释道。
“你真的写了吗?”
“自然没有,不过那字迹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写的。上面还残留着我的灵息,不由人家不信。”这便是燕千峰无奈之处。
式溪摇摇头:“先不想这个,我想办法先把你弄出去。等出去了,咱们再找证据,证明你的清白。你等着,等我用真身来救你出去。”
然而燕千峰却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了:“式溪,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畏罪潜逃。”
“你既自知清白,管他们如何想?你若是不走,他们当真敢杀了你!”
“清者自清,我相信崇光会找到证明我清白的证据。”燕千峰语气依旧温和,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丹房内,烛光悠悠。
“后来又怎样了?燕大司马被判处了死刑吗?”唐比辰追问道。
“没有,没来得及,”周行抬头望向烛火映照不到的虚空,“第二日他就死了。秋官放出来的消息说,他是畏罪自杀的。连崇光都信了,竟就要结案。笑话,燕千峰怎么可能畏罪自尽,他不是那样的懦夫!”
“那后来呢?”唐比辰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你要做点什么的吧?”
“后来嘛......”周行不知想到了什么,慨然摆首,“我那时乍闻燕师叔的死讯,一时火遮眼,办了件不大体面的事情。”
唐比辰被勾起了好奇,连连追问:“你做了什么?”
正这时,丹房门被敲响,何盘盘同何田田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周行便在座中,笑着问她们:“你们吃了吗?”
何盘盘将食盘放在二人面前的几案上,朝两人一礼道:“禀大冢宰,没呢。”
“既如此,便一起吃吧。”周行适才脱口而出,显然已经后悔提到他那件‘不体面’的事情,巴不得有人来打打岔,让唐比辰忘记适才的话题。
然而唐比辰哪里是好打发的。
“这里没多的几案,她们自会在灶房进食,”唐比辰手一挥,示意那俩姐妹赶紧走,“大冢宰,快别管别人了,你快接着讲嘛!你那时做了什么?”
何盘盘同何田田相视一笑,忙躬身退了出去。
周行无奈失笑:“陈年旧事而已,瞧你急成什么样。叫你阿娘看见,定然又要说你不稳重了。”
唐比辰隔着几案,拉住了周行的胳膊,来回摇晃,撒起娇来:“大冢宰,你就说嘛,说嘛!”
“好好好,我说,我说,”周行终是抵不过女儿的软语娇俏,只好举手投降,“倒也不是我非要卖关子,实在是......那事儿我现在想来,依旧觉得自己办得不甚体面。”
他顿了一下,思绪再度飘到了遥远的过去:“在玄天台的眼里,燕师叔是畏罪自杀的,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葬入玄天陵的。便打算在山下寻一处地方,将他随便埋了。
我那时知道消息也是气急攻心,觉得此事实在是太过于欺负人。便打算将燕师叔的棺椁抢走,葬到我璿枢峰去。
谁料动手的时候,正遇到大司寇崇光在灵前祭奠。他自然不肯让我带走燕师叔的棺椁。我们便在灵前大打出手。”
唐比辰紧张地问道:“谁赢了?”
“自然是我。我那时到底是年少气盛,心里头认定了是崇光助纣为虐,逼死了燕师叔,赢了之后却还不解气。硬逼着崇光给燕师叔磕头道歉,”周行啧了一下,“你是没看到崇光那脸色,恨不能当场把我生吞活剥了。”
“堂堂大司寇,被你如此羞辱,”唐比辰捂着嘴笑得打跌,“那你俩这梁子可算结大了。”
周行叹了口气:“后来我待要扛着棺椁走人,崇光却拉住了我,将此案的罪证一一拿给我看,我才知道,至少从罪证上看,人崇光是真的没错。倒是我平白迁怒人家。”
“那后来呢?你跟人家道歉了吗?”
“我当年哪里是会跟人道歉的性格,不光不肯道歉,还逼着崇光重查此案,立志要给燕师叔翻案。”
周行的目光变得悠远,不由回忆起那日动手之后的事情。
当时崇光虽然气恼,却也意识到式溪的修为之高,生了爱才的心思。便提出若想让玄天台给燕千峰翻案,式溪就得间入莽苍山,给他秋官幕府做事。
那便是他同石方巳缘分的开始。
“那案子最后翻了吗?”唐比辰关切地追问道。
周行正指挥着黄卷端着一个食盘去给石方巳喂饭,闻言面上却又露出几分黯然:
“翻了,不过也是重建玄天城之后的事情了,到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燕千峰是谁了。燕师叔一生为玄天台鞠躬尽瘁,终究竟换来个这样的结局。”
石方巳躺在一旁的小榻上仔细听着,他自然也知道此时之后,便是自己同式溪正式认识的时候了。
忆起往事,石方巳却也是五味杂陈,一时间,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同周行倾诉。
可他张了张口,却又无可奈何地意识到,现在的周行,是不会同他闲聊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