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呢?”石方巳目光依旧死死地锁住周行,此间到底还有别人,他心头纵是千般委屈,却也只能强自按捺。
周行嘶了口气,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一旁杂乱如山的文书堆,显然,他看完后,便把那书信随手一丢,早不知夹在何处了。此时叫他找,他也有些无从下手。
“这可不好找,”周行立即便想到了一个应对之策,“要不我转述一下吧,鹿娃就是说,他在那边很好,叫你别担心,他先陪陪他娘,等有空就回来看你。”
“我要看鹿娃的信。”石方巳却不肯依,只一字一顿道。
林遐早看不下去了,她一挽袖子:“你要是不知道在哪里了,我来帮你找。”
她这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周行不觉蹙眉。林遐却压根儿不打算等到主人家表态,直接便上手去找。
所有的人都在看林遐,只石方巳的目光一直黏在周行身上,不曾挪开。
他看到周行一蹙眉后,并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反而抄着手,悠哉地看着林遐,唇角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石方巳对周行了解至深,一看这笑容,便意识到要坏,他立时就要叫林遐住手。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林遐那边已经一声惊呼。
石方巳眼角一跳,忙向林遐看去,见她甩着手,跳着脚退了两步。
”阿遐,你怎么了?“石方巳急切地出声询问。
“大哥,这文书会咬手。”林遐指着那堆文书,告状道。
众人看向文书,见那最顶上一张文书果然化作了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正咔咔磨着牙。
林遐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尖锐的利齿,刚才幸好自己身手好,躲得快,不然手指头就没有了。
“式溪!”石方巳朝周行怒喝。
“这须怪不得我,”周行将那促狭的笑容一敛,挤出个正儿八经的表情,“我这些都是玄天城的机密文书,早已设下符咒,外人不得允准,自然不能擅碰。”
“那你之前又不提醒?”林遐简直气结。
周行摊摊手,一脸的无辜:“谁让你动作那么快。”
“都别吵了!”石方巳一声暴喝,止住了他二人的争吵,“既然别人不能碰,式溪,那你来找。”
周行有些无奈道:“大哥,你尽为难我,这么多文书,我得找到什么时候去了。”
他这明显的推脱,搞得石方巳的脸色更是难看。
“式溪,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看到鹿娃的信,你必须给我找出来。”石方巳愤怒地拍着木凭几。
唐比辰看着石方巳发怒,她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可也不妨碍她察觉到屋内气氛越加凝重。
她悄没声息地秘密传音给周行:“阿爹,我找得到那信,要我来找吗?”
周行说到底就是犯懒,眼下有人能找到,又不用辛苦他,他自然无有不准的,当即冲唐比辰一扬下巴,示意她去找。
唐比辰得令,巴不得从烦人的功课中暂时抽身,立马蹿了起来,扑向了那一堆文书。
那满口獠牙的大嘴见她过来,却吓得把自己闭成了个樱桃小嘴,生怕误伤了唐比辰。
这个变故却是石方巳没有料到的,他看到唐比辰蹲在文书山旁开始翻找,脑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
式溪允许她随意进出丹房,允许她随意触碰玄天城的文书。
原来式溪已经这么信任她了吗?
一时间,这念头化作了封冻坚硬的冰块,塞满了石方巳的胸膛,硌得他又冷、又疼。
石方巳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难受得想要剖开胸膛,将手伸进去,把这些坚冰都掏出来。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那痴痴呆呆的目光挪回到了周行身上。
林遐看着唐比辰能毫无阻滞地触碰到文书,脸色自然也不好看,只是她自诩为前辈,此时也不好跟个小女娘发难,只好在心头骂骂咧咧,继而转回了目光,想要宽慰石方巳两句。
然而一转脸,就看到了石方巳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那一瞬间,林遐便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大哥听不进去的。
林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她愤愤地瞪向周行,恨不能用目光将周行生吞活剥。
然而周行的目光却只专注在唐比辰身上,神态中带着温柔的宠溺。显然对于石方巳同林遐会怎么想,根本浑不在意。
对石方巳来讲,此时几乎是度秒如年,可实际上,这一场暗流涌动也不过持续了数息而已。
“找到啦!”
只听唐比辰欢呼一声,从文书堆里抽出一张信笺。
她拿着信封站起身来,准备递给周行,周行却只是扬扬下巴,让她直接交给石方巳。
周行素来都是这么懒怠的,能少走一步,便决计不肯多走一步,能使唤别人做的事情,哪里肯辛苦自己。
可石方巳心中成见早已先入为主,见周行此举,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窟——
式溪连亲自递给我都不肯吗?
他是怕我趁机拉住他不放,还是对我厌弃至斯?
石方巳心头万千情绪不停翻涌,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只知道当唐比辰将信递给他的时候,他早已五指发颤,想拿都拿不住。
周行被唐比辰一挡,没看到石方巳的表情,只看到信笺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却是不由啧了一声:
“你看你,以前鹿娃在家的时候,还能逼着你多多锻炼,这些日子他不在,你倒更躲懒了,如今竟连一封信都拿不住了。”
唐比辰却是把石方巳的表情看了个分明,她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被气得浑身发颤的人,有些咋舌,心道:“阿爹气人的功夫可真高,人都给气成这样了,阿爹还要讲风凉话,却不知这人怎生得罪了阿爹。”
所幸林遐就在石方巳身边,见状一躬身,将信捡了起来,旋即又小心翼翼地把信递了过去。
石方巳却没有再伸手去接,他勉力按捺住情绪,低声吩咐林遐道:“阿遐,我眼下目力不行,你念给我听。”
“好。”
林遐把信笺掏出来,展开来念——
“男初程谨禀阿耶阿爹大人膝下:男不孝,不能侍奉堂上双亲,骨肉分离数月有余,男日日思念记挂,未知阿耶阿爹是否安好。男不告而别,心中愧甚,只是当日种种,男亦是身不由己,且容男细禀。
那日男与友人秀猎于凤凰山......”
『却原来当日白霓得了周行允准,便径直飞到锦官城来找石初程,想要立刻把儿子带走。
可石方巳还躺在家中无人照看,石初程哪里肯跟着白霓去。更何况,石初程误会白霓抛弃了自己,心中有怨,更是不肯与之多言。
白霓为怕时间耽误得多了,被唐雩的眼线发现,便想要强行先把石初程带走。可石初程现在也不是当年那个毫无修为的小娃了。
母子俩竟在凤凰山巅大打出手。
可怜杨秀被罡风一扫,当场晕了过去。
见好友晕倒,石初程当即乱了心神,他修为本就远不及白霓,如此更是手忙脚乱,当即失手被擒。
“你当年不要我,今日又何必再来找我!”石初程被压在地上,自知不是对手,也不再挣扎,却是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白霓听出了他话音中的哭腔,她把石初程翻个面,正见到他早已满是泪痕,一时心中也是绞痛不已。
“鹿娃,阿娘绝对没有不要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这些年的事情,容阿娘慢慢跟你解释。你先跟阿娘回家好吗?回咱们的家。”白霓柔声哄着石初程,把他抱起来,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
石初程的个头其实已经比白霓高出许多,如今以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靠着阿娘,听着阿娘的心跳,闻着阿娘的味道,就像是——
记忆深处的那一夜一样。
他心中憋着多年的气,不知不觉便在阿娘的轻声细语中,消散无踪,只剩下委屈。
石初程呜咽着质问白霓:“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阿娘真的是身不由己,不过现在好了,阿娘有了立身之地,周大冢宰也答应让你跟我走,没人敢来分开我们了。”
“谁想要分开我们?”石初程疑惑问道。
“此事......阿娘以后告诉你,”白霓抚着石初程的脸蛋,“咱们先回家。”
石初程却依旧摇了摇头。
白霓脸色一变。
石初程这才肯跟她解释道:“阿娘,我不是不肯跟你走,只是我阿耶此时需要人照顾,我至少得等到阿爹回来才能跟你走。”』
林遐接着念道:“阿娘听说,便允男多留数日,怎奈彼时阿耶五感尽失,男无法据实已告......”
“原来真是初程他娘,害我白担这些日子的心。”杨秀抚手笑道。
知道了石初程的确切消息,石方巳心中也是一松:“鹿娃没事就好。”
“所以白霓把鹿娃掳走后,并没有直接回月临城,而是跟着他回了这里,直到周行回来前,才带着鹿娃离开。”林遐道。
“可这封信也是半年前的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鹿娃都没有写信来过?他身上不是应该有联络符纸吗?竟也没联系过我们。”石方巳又是疑惑道。
“还没念完呢,”林遐继续念道,“初至月临城,男本想立时联系家里,然身上符纸全被阿娘收走,男在彼处,人地不熟,由是耽搁至今。
......
阿娘虽将男看管极严,却也待男极好。
......
月临城身处大漠,与锦官城人物风貌颇为不同。初到之时,天干物燥,颇为难耐,后有龙宫法宝送至,月临城摇身一变,宛如水乡,身处其中,甚为适意。
......
男不知家中情况如何,阿耶身体怎样,阿爹是否安好,盼堂上家书示之为望。
男身体康健,修炼益勤。文章书法虽无大进,亦未荒怠。余俟续陈,男顿首百拜。”
林遐念完信,只觉口干舌燥,她一面把信笺往回塞,一面吐槽:“这孩子,怎的如此啰嗦,一封家书事无巨细,什么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