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俞在渚素来好脾气,也一时气结,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好,那我就不说那么详细,现成的东西就摆在这里,我指给你看,你看这区别,这里......”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俞娘子在给来阁宝展示。
来阁宝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布?弄点花样就觉得自己值钱了?这些东西必须得卖。不卖,全家人吃什么?”
石初程立在门口,手一直举在头顶,要敲不敲的样子。
他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又是最同俞在渚亲厚的,听到此番对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火气上涌,的确生了把来阁宝提溜出来,胖揍一顿的想法。
可最终,石初程还是什么都没做,他踌躇了半晌之后,颓然放下手,选择了转身离开。
也怪石初程耳力太好,他慢慢往堂屋走,屋子里越演越烈的争吵,依旧不断传入石初程的耳中。
俞在渚的性格看着是温柔如水,来阁宝婚前一度以为这个未婚妻是个好摆弄的,他也曾畅想过婚后夫唱妇随的日子。
谁料婚后这新妇竟原形毕露,并不肯言听计从。来阁宝愕然发现,自己竟无法拿捏对方,心中不知憋了多少气。他便以为俞在渚婚前那是故意做戏,哄得生米煮成熟饭,方才露出那母夜叉的本色。
说来来阁宝这也是冤枉了俞在渚。
俞在渚从小受到的教育正是“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1]”,俞风和耳提面命之下,俞在渚也曾一度百依百顺。
可俞在渚生就的刚中柔外,对这些话未必就服的,后来一家人逃难到了蜀中,一路风霜打磨,更是塑造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俞在渚。
她的父亲告诉她,“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2]”。
可逃难的一路见闻,却告诉她,这世道不是这样的。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当得妻女的天,可是乍逢灾祸,这片天却并没有撑起来,反而典妻鬻女,用妻女的血肉帮自己挡住了天降的苦厄。
秦岭路漫漫,无数男男女女就倒在半路上,裹着泥泞同雨水消失在山野中,那样的长路上,所有的人都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
俞在渚便是在无数人的惨然哭喊中幡然醒悟,没有谁能当谁的天,大家都是一般的血肉之躯,一般的飘如浮萍。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俞在渚便再不是那个事事乖顺、处处依随的闺阁女儿了。
俞在渚以为自己把心中的鄙夷掩饰地很好,可她事事不懂转圜地,同来阁宝正面硬碰,内里的态度早就展露无疑。
那来阁宝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何能忍得了?几次三番故意找茬,丝毫不顾及俞在渚已经临盆在即。
“我知道你不想我卖你的宝贝,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就是故意要卖,我得让你知道,这个家,轮不到一个女娘说话!”
来阁宝新仇旧怨齐上心头,登时被气急了,再不继续他那套冠冕堂皇的为了全家的说辞,竟承认自己此举不过是想要拿捏一下俞在渚的喜怒而已。
石初程听到来阁宝的声音连着拔高了几度,不由捏了捏拳头,却并没有停步。
可紧接着,卧房中传来桌椅翻倒、瓷器破碎的声音。
石初程心中一惊,担心来阁宝会对俞娘子动手,终于快步奔了回去,在外面亟亟打门。
“谁在外面?”里面传来俞在渚的声音。
“俞娘子,是我,鹿娃,我......我回来了,在长江里捞了好多鱼,你出来看看呀。”
来阁宝打开门来,睨着石初程:“鱼?”
石初程连忙点头道:“够吃好久呢!就在灶房门口的大缸里,去看看吗?若是喜欢,吃完了我又去捕,管够的。”
俞在渚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这时候才蹒跚着从来阁宝的身后挪了出来,她如何不知,石初程这孩子巴巴地送鱼来,是给她生产前后补身子用的,心中大是温暖。
可转头看到立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来阁宝,又想到自己丈夫竟连鹿娃这个孩子都比不上,一时心中又是酸楚,她略低了下头,掩饰住了自己黯然的神色。
石初程见她扶着腰停步不走,以为她不舒服,急忙一步跨进门来,扶住了俞在渚。
俞在渚就势拉住石初程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晒黑了许多,是下水的时候晒的吧。”
“是的吧。”石初程乐呵呵地傻笑。
来阁宝见有外人,也不好再同俞在渚吵,撂下一句“明儿我叫那客商来取货”,抬脚就走。
来阁宝刚走到院子里,背后就传来俞在渚的声音。
“慢着,我不同意,”俞在渚被石初程扶着,艰难追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家中的丝革布匹,皆是我母女二人辛苦织就,我说不卖,便是不卖!”
“不卖,不卖,都屯在那里,你将来带进棺材吗?”来阁宝没好气道。
“将来自然是要卖的,不过我答应了遐儿,我的缂丝都给她帮我卖。”
“你还好提她?她都多少年没有音讯了?你前些年在长安的时候,织的绫罗缂丝全被她诓走了,一分钱没给你,你给她留着?”
“遐儿没有诓我,她把我的缂丝带去了外邦,那里能卖得更贵。”
“这种拙劣的谎话也就好骗骗你这种无知妇孺!”来阁宝往回走了两步,几乎把手指怼到了俞在渚的鼻子上,“你就蠢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见俞在渚被欺负成这个样子,石初程气得后槽牙都咬紧了,恨不得伸手把来阁宝那只嚣张至极的手指给他撅折了,让他再也不能跟俞娘子撒泼。
可这是人家两口子吵架,他一个外人,又是小辈,干预也不是,不干预也不是,处境颇为尴尬。
犹豫之间,俞在渚已经开口了。
“遐儿不是这样的人。我同遐儿情同骨肉,她说了会回来找我,就一定会回来。”俞在渚的模样依旧斯文,这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若不是逃了,这么多年没有音讯,那就是死在半路上了。难不成她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她一辈子?”来阁宝的声音有些尖利。
自从俞、林两家分别之后,俞在渚日思夜盼,时时挂念着远在天边的好友,可这些年来林遐是半点消息也无。俞在渚不是没有想过,林遐的确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毕竟去往番邦的那条路实在是太远、太难了。
来阁宝一开口,专往人家痛处戳。
俞在渚眼眶当即红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一锤定音地宣布:“不管遐儿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对她的承诺不会变,她活着,我的缂丝给她留着,她死了......”
俞在渚眸中泪光隐隐,“我大不了都烧给她,让她早早在下面帮我置办家业也行。总之,这是我同林遐之间的约定,旁人没有资格插手。”
“说些什么混账话!”刚刚从茅房出来的俞风和听见女儿如此说,忍不住暴喝一声,“在渚,你已为人妇,自当正色端操,以事夫主[3],怎能如此恣意跋扈?”
来阁宝见俞在渚拍板定案,本来极为气恼,可他又知道俞在渚向来一言而定,自己这次怕是又输一局。
此时见岳丈为自己说话,不觉挺直了腰杆,得意地看着大腹便便,几乎要站不住了的俞在渚。
俞风和一开口,石初程便更是无法帮俞在渚说话了,只好努力撑住摇摇欲倒的俞在渚。
吵嚷间,周行三人也走了过来。
见是为了林遐的事情争吵,周行开口道:“林娘子么?她并没有死,据说生意也蛮顺利的,应该这几日就快到锦官城了。”
俞在渚闻言,含在眼眶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顾不上去擦眼泪,连声追问道:“遐儿真的没事吗?她真的要回来了?”
“真不真的,咱们等两日就可见分晓。”周行笑道。
石方巳也是第一遭听说此事,喜道:“那这几日我去城门外等着,免得她找不到路。”
周行打趣道:“锦官城九个城门呢,大哥知道她走哪个门?说不定人都到家了,你还在城门外翘首以盼呢。”
石初程可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只心疼地递给俞在渚一张沾满鱼腥味的帕子。俞在渚并不嫌弃,随手接过来,就去擦眼泪,谁料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周行父子三人在俞家吃了顿全鱼宴,伴着宵禁的钟鼓声往家走,石初程却显得有些愀然不乐。
“鹿娃,怎么了?”周行拍拍石初程的后脑勺。
石初程闷闷道:“俞娘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嫁给来郎君。他......他根本配不上俞娘子。”
石方巳也是摇头叹惋:“那又能怎么办,凡人婚事素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俞风和要女儿同谁婚配,她就只能同谁婚配。”
“难道俞阿翁看不出来,来郎君根本不是良配吗?”石初程疑惑不解。
“俞娘子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同来家定了婚约,据说这来阁宝小时候也是聪慧过人的,谁知道会长成这个样子呢?而且来家这十来年又破落了,俞风和更不好毁约了,没得让人说他们家嫌贫爱富。”周行倒是知道点内情。
石初程犹自愤愤:“来郎君如今是上门,都能把自家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若俞娘子是嫁到他家,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践人呢。”
“彩凤随鸦,佳人薄命,可叹俞风和迂腐至斯,今日来阁宝几乎骑在自己女儿头上拉屎了,他竟还一意维护女婿。”周行说着忍不住摇头。
他边说边转向石方巳,发现大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嘴唇看。从南陈一路回来,大哥的目光就老爱在这个部位逡巡,打的是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周行心中也不由一动,所谓小别胜新婚,两人明明正是旖旎燕尔的时候。可惜一路回来,身边都有个没眼色的好大儿杵在那里。
石方巳忍得辛苦,周行如何不是同样委屈了一路?
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眼神,哪里还忍得住?
周行一拉石方巳,故意慢了两步,趁着前面石初程不曾回头,火速一转头,在石方巳的目瞪口呆中,堂而皇之地在人家唇上盖了个戳。
[1]《仪礼·丧服·子夏传》
[2]《仪礼·丧服传》
[3]《女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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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