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衔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毕竟周二一天都没再见过商时序。她心无旁骛地上了一整天的课,晚上才去打的卡。
但周三,碰面就无可避免。
她清楚记得上周答应的事情,要和他闭环自己第一次会议上的失误。
一周的时间,虽然不足以让她对整个业务滚瓜烂熟,但比之前好绝对没问题。
现在若史凯风再站在她面前问出同样的话来,她还是很有信心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他的态度说三道四一下的。
话虽如此,楼衔月依旧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
首先是上次被商时序点名过的那几个专业词汇,她放在了汇报的第一页,着重解释了这么翻译的原因还有中英文释义对照。
再接着就是功能安全的整体认知,整个英文标准有十几个部分,她没法一次性研读完,只对着目录和一些重点内容给出了自己的理解。
放在最后的,是他给的那本书的读后感。
一字一句,她配了图,统一了字体,做得和黑板报一样,逗得曲冬琴看完直乐。
“我说得找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呢,要不仔细看,我还以为是哪个销售给咱们发的广告呢。”
她拍着她的肩膀,“安心吧,你就算是口头说几句,商总也不会责怪的,他不在意形式之类的。”
楼衔月被夸得脸颊冒热气,她知道琴姐的夸奖主要是为了鼓励,所以等她走后,还是继续对着屏幕查漏补缺。
原本上午就已经完成的事情,她修修改改,下午也没下定决心去办公室。
她没有拖延症,单纯就是胆怯。
每到那个应该站起来的关头,座位上就会生根发芽几根藤蔓,将她死死缠住。
“别这么急,万一他觉得你莽撞怎么办。”一根藤蔓说。
“而且,这样就完美了吗?等下哪里逻辑不通顺,他肯定会说你没用心。”另一根藤蔓说。
最最重要的,还有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
那天晚上,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在心里。
很冒犯,不是她和他的关系能说出口的冒犯,太窘迫。
万一他问起来怎么办?
不合时宜的,心理建设都花费了好久。
好几次,她挣脱了这种桎梏,抱着电脑快到办公室了。但腿不受控制,自动转了个弯,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
幸好周围的同事埋头工作没空理她,只有一个陈雪巧阴阳怪气了两句:“干什么都带电脑装认真工作,领导又不在,来来回回的做戏给谁看啊。”
楼衔月只当她自言自语,什么也没说。
很快日暮西沉,风蕴的正常下班时间是六点半,临近这个点,人群都会比较躁动。
喧哗声中,楼衔月知道自己没法再往后推。
咬着牙,心一横,总算成功抵达了办公室门口。
里面有人在,有说话声。
她不好多听,就这么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默默等着,嘴里还打着一会儿汇报的腹稿。
商总好,我是楼衔月。
不对。
好像不用自我介绍,他应当记得她的名字了。
耳朵自动自觉播放他的声音。
他不像别人一样,称呼她为“小楼”、“衔月”之类的,每次都叫“楼衔月”。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咬字很缓慢,语调很平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样的人的习惯,喊人时总是这么低沉,像一道白噪音。
这样,被叫住的人便知道了他的意兴阑珊,自动自觉将自己摆在了足够客气的位置上。
“楼衔月。”
就像这样。
她忽然紧绷住,身体比大脑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商总。”
商时序打开了门,几个人臊眉耷眼地走出来,只剩下他斜斜靠着门框,眸色如泼墨:“找我?”
楼衔月看见他冷淡疲惫的神色,捏着电脑边缘的手指泛白:“抱歉,占用您时间,是上周会议的事情……”
她不用说完,他很快想起:“知道了。”
但明明后退让她进去就够,他却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轻描淡写问她:“到点了,要不先去吃个饭再说?”
楼衔月就这么被带着往外走。
风蕴办公区的出口已经站了一小片人,都是在等他的。
她率先看到的是曲冬琴,拿着手机,几分讶异望过来:“小月也和咱们一起?”
跟在她身边乌泱泱十几人,有和楼衔月一起同属一个翻译组的,有打过交道的史凯风、有眼熟的打过照面的其他同事。
还有几个不认得的人,看过去不太平易近人,像领导。
商时序“嗯”了声,轻轻颔首:“之后都要合作,就一块去吧。”
他这话楼衔月没弄懂,曲冬琴先笑了,朝那群人说:“我们组的,楼衔月,喊小月就行,之后功能安全法规这块、还有和国外的认证沟通,找她就行,她会帮忙。”
说完后,她揽上她的肩膀介绍:“这些是几个组的组长、还有之后一块做出口项目的同事,别拘束,就一起吃饭放松放松。”
大多数人都挺好脾气地打了声招呼,唯独史凯风,和上次那样、爱答不理的表情。
他甚至眯着眼睛、目光轻佻地扫了她一眼。
但商时序在,他没太放肆,待他下了电梯才开口:“实习生?”
史凯风不是对着楼衔月说的,他转了个头,“冬琴,实习生能扛什么事,我看你也是糊涂了。”
半开玩笑的语气,他自个说完先哈哈大笑起来:“不会是怕项目砸手里了,先找个垫背的吧?”
曲冬琴拽了下楼衔月的手,没让她难堪,微笑着答:“扛不扛事不提,商总可是同意了的。还是说,凯风哥想和商总探讨下用人建议,让他指派个别人来做?”
史凯风被她一顶,面色难看了起来。
但她是会给台阶的,话很妥帖:“当然,我知道凯风哥是为了项目好。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组自然都是一块帮手,不会全压在谁身上担责。就像咱们这个小团队,之后也会齐心协力、一起把事儿干下来,对吧?”
大家都在旁边听着,闻言都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就缓和了。
就连史凯风也气顺不少,点了个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等到了停车场,楼衔月上了曲冬琴的车,她才耐心同她讲:“史凯风这人就这个脾气,他是干验收的,最后一环,当组长颐指气使催别人出材料惯了。而且,手里捏着软件发版的一票否决权呢,谁不给他几分薄面。”
她笑了声:“他这回要被人推着走,可不就带着火气了。小月、还有你们两个,工作就照常做,互相多沟通帮忙,挨骂了也别多想,回来找我就行,不让你们白被欺负。”
坐车里的都是一个组的,当然是笑嘻嘻地说:“谢谢琴姐。”
“小月。”曲冬琴说完后特地点她,“我既然让你接手,就说明在咱们组里,我觉得这份工作你来最合适。”
“首先,你别有太大压力。其次,商总特地点你名字,就说明他是认可你的。有他的话,其他人也算是认识你了,你之后去沟通会更轻松,你懂我意思吗?”
楼衔月点头很用力:“我知道的琴姐,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您和商总的维护。”
她不是傻瓜,一开始还懵懂,后面就知道了。
商时序喊她吃饭,是在给她站台。
史凯风会突然发难,就是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点,心头不满得很。
楼衔月望向窗外,咬着下嘴唇笑了。
看着工作时六亲不认,偏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她受宠若惊,她喜不胜收。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间私房菜馆,比楼下的小饭馆高档太多倍。
楼衔月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紧紧跟着曲冬琴,时不时抬头看上一眼。
曲水流觞、亭台楼阁,很中式的建筑。侍者穿着长衫,轻声细语领着他们进了安静的包厢。
他们人多,分了两桌来坐。
商时序那桌自然是说得上话的组长骨干们,楼衔月自动自觉和其他同事窝在一起,听他们漫无边际聊着。
比如上的这道菜摆盘精致,比如昨日的八卦新闻,又如这餐饭是某个组长提议的、就在刚开完的项目会上。
偶尔,能听见隔壁觥筹交错,有人碰杯,有人恭维。
她的注意力很难不被吸引。
商时序的话自始至终都很少,即使是别人特地和他说话,也只是言简意赅地“嗯”、“可以”。
他不会在酒桌上卖弄风采,不像身边人高谈阔论,静静坐着吃饭、时不时看会儿手机。
敬他的人不少,他喝得也干脆利落、云淡风轻。
仰头空杯,脸上半点痕迹没有。
楼衔月一边听着看着,一边还得假装自己一直认真在吃。
不知不觉,面前骨碟里堆成小山,惹得坐她隔壁的女孩赞叹:“小月,你胃口可真好。”
后来他们桌也一起站起来去敬酒。
风蕴不是个条条框框很多的企业,年轻人多就意味着尊卑等级不严重。
所以说是敬酒,但是他们桌基本都是倒的饮料或者茶水,花花绿绿不同颜色的几个杯子伸前去。
不是“谢谢商总、万事如意”、就是“项目顺利、开工大吉”。
轮到楼衔月时,她低垂着头,依葫芦画瓢:“商总工作顺心,身体健康。”
一轮说完,商时序醉意不显,仍旧清风朗月似的举杯:“大家加油。”
他喉结滚动,又一饮而尽。
按照职位顺序,一个完事就到下一个领导。
人太多,也就没直接在桌上开展,而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聚在房间中间轮番说话。
楼衔月跟在其他人身后,机械性地重复说吉祥话、喝饮料的动作,肚子里圆鼓鼓的都是水。
一直到史凯风。
他明显喝得有点多,眼皮半睁,一身的酒气。
“你们这些小年轻,敬酒都不会。”他抱怨着,回桌上捞了一瓶白酒走回来,粗声粗气地说,“喝这个才算数,去、快去拿杯子来。”
旁边有人打圆场说今晚轻松点,但他一意孤行,嚷嚷着“吃饭喝酒天经地义”、“做事之前学做人”之类的话。
有些人没好意思,便真回去拿了杯子,自动倒满喝掉。
“还有你,实习生。”史凯风点她名,“要我亲自给你倒?”
楼衔月被看得不自在:“我不会喝。”
“不会喝才要学,怎么,工作不懂就算了,酒桌文化也不懂?”他眉毛一挑,看她笑话一样。
正好杯子里的饮料快喝完,楼衔月抿着嘴,动作很快地从同事手上拿了酒瓶。到了小半杯后,她抬着头一下子喝完。
她杯子一翻,字正腔圆:“史总,工作我懂,下次向您讨教。”
散场时,曲冬琴在清点人数,顺便安排车子接送。
人群中,她指挥到一半,看见她酡红的脸颊。
“怎么回事,你喝酒了?”她皱着眉,关心道。
楼衔月还是清醒的,只不过没喝过白酒,又一下子喝太快,所以直接上了脸。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皮肤,比了个手势:“就喝了一小杯,没事。”
“那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大晚上的,下次别喝了,我叫人顺路送你回去。”
曲冬琴回头一望,找着和她去同一条路的同事。
楼衔月忙喊她:“不用了,琴姐,我要回公司……”
她记得正事,吃饭前找商时序的事情还没完成。
才想起他,就见他拨开人群走过来,听到了她的下半句。
“和商总汇报。”
她说完就闭嘴,眼观鼻鼻观心装木头。
曲冬琴看看她,又看看商时序。
“你回公司?”她狐疑,“醉没醉,要不明天?”
商时序大概是嫌热,脱了西服挂在手上:“没醉,喊了代驾。”
他确实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喝酒的痕迹,若不是闻到过味道,楼衔月都怀疑是不是兑了白水。
“那行,那你带着小月吧。”曲冬琴决定得很快,朝他们挥手之后,便马不停蹄往下个人走去。
原地剩楼衔月一个,商时序看她傻里傻气站着,扬起手机在她眼前一晃:“走了。”
代驾已经站在车边了,接过他手里的钥匙,去驾驶座上点火。
车子震了震,是启动的声音。
楼衔月始终低垂着脸,怕被他看出端倪。
她心跳快到飞速,比喝酒后还要眩晕。
他们都坐在后座,中间没有隔断,他身上的热度传递过来,太清晰。
她不敢靠太近,关上门后,还要自以为隐蔽地往车门处挤了挤。
但这小动作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商时序看她半晌,忽然勾唇问她:“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