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冬琴到办公室的时候,商时序似乎有点惊讶。
“怎么,你还约了别人?”
她半开着玩笑,拿着材料往他桌上一扔,“你要的资料……哦对了。”
最下面的那份得先给他。
曲冬琴翻找出来,递到他眼前:“小月说这是给你的,就是我们组那个实习生,被你骂过的。她听说我来找你,让我顺带一块拿过来。”
她怕他早就忘记,特地多说了几个形容词。
商时序低头一看,一份原文、一份翻译好的,还有一张标签贴在最顶上。
“商总,请查收。楼衔月。”
虽说人不来,但好歹知道留个言。
笔迹圆滚滚的,显然没练过,但并不难看。
曲冬琴把自己电脑接上显示屏,久等不到人,抬头一看,见他仍旧手拿着纸张,唇边竟有丝笑意。
若不是她看到过,就是规规整整的合同,恐怕都会怀疑中途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才逗着这冷面阎王冷笑连连。
“商老板,再不过来等下就火烧眉毛了。”她无奈着喊了声。
商时序将文件往桌上捎了捎,这才起身坐过来。
今天这个汇报确实事发突然。
做智能驾驶的公司很多,作为风口行业,在这两年诸多初创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入局,身后基本都带着大笔融资。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一本万利。
但这东西就如同灰色地带的前沿概念,各种天花乱坠的功能和技术哄骗着消费者下单,在车上一试,才知道那些实车演示视频只是一百次中的一次成功。
一个自动巡航功能,别说帮你节省路上的时间了,有时候还会识别车道线出错,忽然来个急刹车。
于是大家逐渐发现,想要赚钱,前期必须先在技术上达到标准线。
但人、设备、样车等等等等,全都需要时间和成本投入,但利润要收回来却遥遥无期。所以许多汽车主机厂放弃了自研,转而选择直接采购市面上的软硬件进行适配。
风蕴便是靠着这条路出头的。
创办之初,商时序没有先做高阶智能驾驶,也就是完全的无人阶段,而是把钱投在了辅助驾驶身上。
各类的功能诸如车道保持、全景泊车等,开发难度较低,测试闭环的危险性也小,还能够划分清楚事故责任边界。
业内先是一家小车企选购了这款软件,原本只是想作为一个亮点增加销量的,结果没想到上市后却好评如潮。尤其是泊车的全景界面,准确性很高,帮了不少司机的忙。
自此以后,风蕴便走上正轨了。
但是一家的成功是会被模仿的,况且,比他们有钱的公司不在少数。
“喏,这几家、还有这些,都是跟着你开始做低阶智驾的。”
曲冬琴给他在PPT里展示了,“现在见你要合作助力出口,全都一股脑跟着过来想分一杯国外市场的羹了。”
她简单总结了一下商时序要她收集的信息,“最近咱们不和德国专家在整欧标吗,他们也来,消息都放出来了,势要打造第一个通过国外流程和产品认证的公司呢。”
在任何地方,这个第一的名头,分量都很重。
若是对于汽车本身而言,会有环保、灯光、噪音、材料等一系列法规去约束。
但是对于软件而言,重要的不仅是配合车企完成认证,还有自身的质量管理体系、ASPICE流程、信息安全、功能安全、各国的一些差异化智驾规范等需要通过。
其中,有的是强标、有的是推荐标准。
但毋庸置疑,每通过一个,都会为未来的销量天平上增加一个砝码。
现阶段对国外出口的业务刚起步,各类认证机构没有发展完善,所以懂技术、懂法规的翻译至关重要。
商时序中午就是在和业内朋友聊天,对方才刚带来这个消息,下午的合作车企便和他打了招呼。
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务必确保风蕴给出来的软件能够抢先拿下,为此,他们能够提供足够的协支持。
当然,隐含的意思也有,那就是对他们而言,车型有的是,若这个不成功,下一台车换一个智驾软件也是轻而易举。
作为根基不稳的一家公司,风蕴的每个项目都至关重要。
他们没有多少试错的余地,车企也不是慈善家,愿意为他们承担损失。
他们这个临时汇报一直持续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来了几个、又走了几个。
商时序面前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坐下又站起的每一个人的眉头都紧锁着,忧心忡忡的样子。
要争分夺秒,每一个领域都得拿出干劲来。
到了晚上,曲冬琴电脑已经没电,她第一个来,又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听了也说了一个下午,身心俱疲,正靠在沙发上揉太阳穴。
“对了,功能安全那块任务我换人搞了。”曲冬琴打了个哈欠说,趁机告个状,“你是不知道,陈姐那个妹妹上周又旷工了,才入职多少天啊,真当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我可不惯她的大小姐脾气。”
商时序轻笑,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换谁,楼衔月?”
“你居然记得她名字?”她稀奇道,“是啊,我看她这几天忙得团团转,真是一刻也没耽误。要不是知道她还在上学,我都有点想给她转成正式职工了,反正我们缺的是经验、又不是学历。”
他没搭话,半晌后眯着眼睛:“她年纪小,镇不住人。”
说话细声细气,心思浅得一眼就能望穿,被人欺负了可能都不知道还手。
曲冬琴听完,估摸了一下他语气中的意思。
不会是觉得她太年轻、还得专注学业,搞不定这个重要任务吧?
毕竟从今天下午的沟通来看,估计她们组在接下来的一年半载里都会忙得掉层皮。
曲冬琴其实心里还是挺看好她的,于是没直接挑明,而是换了个话题:“说起这个,商总,你别怪我背后说元老级功臣的闲话啊,我真的得提个醒。”
她说一半留一半的,还打了这么多预防针。
商时序哪能不明白她意思,似笑非笑:“说吧,刚刚不也直说了。”
“你知道的,咱们之前软件的成功是胜在了抢占先机,但是量产之后的市场问题也没少过。”
曲冬琴开了几次高层会,这些情况她都清楚,“我和其他公司交流过,现在做这行的都有这个毛病,一心只图软件发布快,反而忽略了开发过程中的质量。”
若是按照原本汽车的研发和生产周期,那是三到五年才会出一个车型。但是做软件的更偏向于互联网企业,不说周周发版了,但每个月一个版本是至少的。
虽说曲冬琴不是这块的专家,但是好歹好说做了这么多年,这几天看了不少法规,也清楚其中的问题所在:“咱们的测试、验收都有点跟不上,做出口认证的时候会出大问题的。国外对安全的要求死板又严苛,才不管我们说的什么敏捷开发。”
话已至此,她也圆了个场:“当然,我知道那几位组长可能也是对这块不熟……”
“你不用替他们说话,开会时没少听他们扯大旗,可见自己也清楚该怎么做。”
商时序站起身来,把杯子里冷掉的茶水倒掉,没什么避讳,“顺当了几年,飘起来也正常。”
他口吻十足的平静,曲冬琴却听出了几分冰寒来。
他面庞取下了金边眼镜,没有了这冷沉沉的修饰,他遗传了明星母亲的好容貌便挡不住了。
如玉如琢的五官,更像是时下豪门中最常见的二少、在酒色财气上放纵。
——而京城里,他也确实是给别人这种印象。
提起商时序,大多数的人都会笑笑,推杯换盏中评价一句:“比不上他哥那样的人中龙凤,就是个戏子生的酒囊饭袋。不过商家也不缺他这口饭,只能说命好啊。”
此刻,明明他垂首微笑,一派温和散漫,但曲冬琴脊背猛地一凉。
她望着他与平常无二的神色,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其他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但这些随着他一起创业的人恐怕都忘了。当时创办风蕴那会儿,他下决策时毫不拖泥带水,果决刚硬、毫无情面可言。
原来这些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是她多嘴提了。
难怪,她就说放着公司这群人带坏风气,不像是他的性格。
曲冬琴心里有数了,笑道:“到点了,下班吃饭吗?”
“你先去吧。”
她以为他还要处理事务,出于亲友的身份多唠叨了两句:“身体重要啊商总,你别和你爸爸一样,等住院了才知道养生。”
才走到门边,谈到这个话题,曲冬琴忽然想起件事情来,从门边转头,八卦地问了他一句:“你上周六是不是相亲去了?蕾姨给你找的?”
商时序眉梢微动:“你消息这么灵通?”
他一个人都没说,最近玩的人里,连郑向文都不见得发觉。
曲冬琴哈哈大笑,没有出卖同事:“怎么样?长得漂亮吗,性格如何?”
“漂亮、温柔,刚从国外回来,硕士毕业,学的金融。”
“那不是和你很有共同话题?你们聊聊国外留学经验、一来二去的,微信加上,第二次就可以出门看个电影了。”
商时序嗤笑一声:“这么有经验,你怎么还没谈?老大不小了吧,你爸不催你?”
这张臭嘴。
曲冬琴一秒变脸,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这可是在帮你支招,真是好心没好报。”
“谢了,但用不上。”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盒烟,“没加,省的耽误人。”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曲冬琴却愣住了。
“……邬婉说的?”她眉毛顿时就扬起,是发火的前兆,“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她觉得你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
商时序走到了她面前,推了门:“别瞎猜,我自己说的。你走不走?我要锁门了。”
曲冬琴朝他的背影唤了声:“你去哪?不是不去吃饭吗?”
他抬起手晃了晃,指尖夹着根烟:“喘口气。”
月上枝头,办公区安安静静,散得差不多了。
虽说也可以开窗对付两口,但是他更习惯下楼。写字楼的门口侧边就设了吸烟区,夜晚没什么人来。
烟雾顺着窗边扩散,仿佛可以把脑中的千思万载一块送出去。
商时序不是个有烟瘾的人,有时候一盒烟装着,能抽上一个月。
他不可否认是,这件事情很解压,和酒精差不多,都一样能麻痹神经,必要时还能够作为谈生意时破冰的一个手段。
刚刚他没说实话。
耽误人这个词,是邬婉说的。
他很难忘记吵架时候,她说过多少伤人的话语。
……伤人,好像这个词语也不太对。
毕竟他其实并没有觉得被刺伤,只有一丝很轻的惋惜。
因为她好似也没有看懂他,和她交往的,不过是名为“商时序”、但是被她喊成“商家二少”的人。
但他记住了她的哭腔,她声嘶力竭的呐喊,记得她发狠推开他时的控诉:“商时序,如果你没有准备好爱别人,能不能不要耽误我这么多年?”
耽误。
商时序在心里吧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把玩,一根烟抽完,也还是笑着。
回办公室的路上碰上了正好下班的楼衔月。
背着个帆布包,一蹦一跳出电梯。
看到他时,那张脸一僵,话磕绊一声:“商总。”
商时序才刚点头,她就着急忙慌地握住肩带:“商总再见。”
两句话不到,不等他出声,她脚步加速,一眨眼就不见。
和身后有鬼追着似的。
商时序按电梯时想到她的情态,又是一笑。
这笑很放松,抑制不住,有一阵没一阵。
那些杂乱的思绪,什么公司竞争、还是儿女情长,统统淡去,比香烟还有效些。
经过办公区,他只这么一扫,就能看出哪张桌子是她的。
太好记了,贴了一桌的便签条,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的小动物,个个憨态可掬。
确实年纪小。
他漫不经心地想,躲人都不会躲,太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