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一把抢过侍童手里的信笺,快速读完。
“父亲叫我回去。”
她拿着信,眉梢动了动,抬起头,目光径直落到阚成玉脸上。
这一刻,林参清楚的在她眼中看到了依依不舍之感。
随后许多人一齐向她走去,白蝉,白如晏,云画森,还有乐壹。
她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而她的视线从未从阚成玉脸上离开。
白蝉拿走了她手里的信,她的手却一直愣在身前。
不过除了林参,其余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封信上,没有人关注到傅雪眼中的伤感与脆弱,以及一抹可怜的失望。
林参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瞧去,看见阚成玉站在柱子边,视线低垂,只有半个侧身面对傅雪。
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酷,木讷,不通人情。
林参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不同以往的性子,但察觉出一丝行为异常。
按常理来说,白蝉和白如晏所关心的事情,也会让他慎重对待,他应该跟在白蝉和白如晏身边,严肃等待指示才对。
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好似在逃避什么。
傅雪身边很吵,傅雪的眼神却很安静,倒显得阚成玉周围的空气异常杂乱。
林参听见白蝉和云画森在傅雪面前都插不上话,只有那个乐乐乐滔滔不绝,从傅雪左耳叨叨到右耳。
“比武招亲!老宸王要择婿?!天哪!这可不是小事!傅姑娘,就让本谷主护送你回烟州吧!
“傅姑娘傅姑娘,这从京州到烟州,一路翻山越岭,途中十分凶险,不过你放心,我的子规啼在江湖中还不曾遇到过对手,有我在,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还有,我会去请示陛下,给你准备好通行过所,路上就住官驿,保证出远门也能舒舒服服!”
林参被他的声音闹得无语,傅雪更是想发火却不得不忍着。
毕竟他是天子的人,又刚救了整个平安派。
于公于私,傅雪都不能得罪。
傅雪强迫自己对他笑了笑,态度客气,恭谨,挑不出错,也没有破绽。
但好话她是半句说不出口。
林参默默叹了口气,对傅雪感到同情。
“拾希。”
他朝周禧朝走近,没有参与背后众人对老宸王择婿之事的议论。
“你的伤怎么样了?”
周禧呆呆望着地面,听见林参的声音后,慌慌张张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心虚与恐慌,“我……”
他看着林参的眼睛,眼里满是悲伤与紧张,就像小时候犯了错害怕被林参发现一样。
不过儿时内心的恐惧来自于被抛弃,如今是什么?
林参不明白。
“怎么了?”
林参抓住他的手,拉起袖子查看剑伤。
伤口依然惨不忍睹,但没有流脓,算是好迹象。
林参顺便给他把了把脉,感受到他心绪不宁。
大抵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巨大悲伤中走出来,整个人都透着不正常。
林参偷偷抬眸打量他,发现他眼神飘忽,内心似乎十分痛苦,却不敢有所表现,只能趁林参不注意时短暂地咬牙发泄一会儿。
随后察觉到林参在看着他,于是立刻拢起眉头,作出苦笑,温声道:“不疼了。”
林参轻轻放下他的袖子,动作温柔,话却沉重,“拾希,从小到大,你是最不需要我操心的那一个,也是最听话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可以骗我瞒我。”
周禧躲开林参的视线点了点头,小心翼翼把手臂缩回去。
林参凝视着他的侧脸,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快回小七宗吧,把小语一个人留给林拾羡看管,我不放心。”
说完还嘟囔抱怨一句,“贺大侠也真是的,我强调了那么多遍,不可以把小语丢下,他根本就当成了耳旁风,只顾着你。”
周禧低眸吞了口口水,没说话。
林参瞥了眼墙头上的贺景,牵起周禧一起往外走。
侯在院子外的各宗弟子的目光皆注视着二人移动,不时有窃窃私语随风传得到处都是。
林参听不清,也不想听。
倒是白蝉等人迟迟没有发觉他们离开了议事厅。
直到二人迈出大门,身后才传来乐壹扯着嗓子的一声大喊,“老三!”
林参步履匆匆,没功夫搭理他,和周禧直接回了小七宗。
小七宗的墙还没修,院子里少了一个石桌。
只是少了一个石桌,却感觉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林参迈过篱笆院门时,回头远远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贺景。
贺景跟了一路,当然不是跟着林参,而是跟着周禧。
不过周禧对于贺景的存在,始终视若无睹。
林参一直在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实在等不到,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贺大侠是来保护你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周禧没有回答,呆呆望着地面。
“拾希?”
林参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忽然灵魂回窍般猛抬起头,惊慌失措地大喊:“对不起对不起!!”
林参当即心思一紧,握紧了他的手,皱眉问:“你在跟谁说对不起?”
周禧哽咽着擦掉眼泪,复又把头埋了下去,“我想到二师兄三师姐和五师姐了……”
林参长长呼吸一口,放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按住他的双肩,“不是你的错,责任在我,是我不应该……”
话安慰到一半,林参听见西边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爬行。
他提起谨慎,朝何竹和温语住的房间看去,“小语?”
屋子里一直没人回应,方才那诡异的声音也忽然消失了。
林参愈发感到不安,再看了眼远处,确认贺景一直在安全范围内能够保护周禧,才敢放开周禧,转身大步朝西边屋子靠近,并呼喊:“小语!”
砰!
他用力推开大门,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顿时神经都跳动起来!
视线往地上一看,那满地鲜血和仰面倒在血泊中的温语更是犹如电击一般带给林参浑身发麻的真实触觉!
“小语!!”
林参扑跪过去,抱起温语,第一时间检查温语后额,果然发现在他后额有一道笔直整齐的刀口。
赤毛蝉不见了。
“小语!!!啊!林甘!!!!!”
林参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哭得双眼红肿,两只手抱着温语的头,手忙脚乱却不知道在做什么,把血抹得到处都是。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几乎丧失全部理智,屋子里回荡的尽是恨意,“林甘!!是林甘!!!又是林甘!!!!”
温语还没断气,手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鼻息,“林拾鲤……”
林参听见他的声音,咆哮戛然而止,连忙低头捧着他的脑袋,眼巴巴盼望奇迹,“小语?你还活着?别怕,我想办法……想办法救你……”
温语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用全部力气抬起手抓住林参一根手指,“不是林甘杀的我。”
林参怔怔睁大眼睛,“那是?江满和林谢回来了?”
虽然嘴上这么问,但林参心里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这个答案:不……不可能,现在整个京州都在通缉他们,他们逃还不来及,怎么会为了一只赤毛蝉暴露行踪?
温语咳了两声,嘴里喷出一串血泡。
林参下意识伸手去捂,但温语喷出的血实在太多,根本捂不住,全都从林参手指缝隙中涌了出来。
温语回光返照,死死抓着林参手指不放,忽然睁开充血的双眼,凶狠怒喊,“乐叁!十四年前,你杀了我爹娘和我大哥,如今你又杀了我姐姐温瑢!你真该死啊!!!”
话音落下,还没等林参问出“是谁告诉你温瑢的事情”,温语便恶狠狠坐了起来,双手紧紧掐住林参脖子,反将林参扑倒在地!
林参后背撞到床沿,旧伤挤裂,活活撕皮一般生疼!
但他没有反抗,只瘫坐着,绝望地盯着温语流血的双瞳,和带血的齿缝。
温语不人不鬼的样子没有让林参感到恶心或害怕,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在林参胸口。
“小语,咳咳!”
林参忍着窒息感,颤颤巍巍抬起手,轻轻抚摸温语黏糊糊的脸颊,“小语……”
温语双手发力,咬牙切齿掐得更紧,“别叫我!我恨你!我恨你!!”
林参双脚上下蹬了蹬,下意识的求生欲让他抻着脖子往高处伸,身体拼命呼吸。
但他心思已经一片灰白,毫无挣扎**。
“小语,回头再惩罚我好吗,我想救你……我不能一个都保护不了……”
林参彻底陷入卑微之中,固执到近乎疯狂,脑海里唯有保住温语的性命这一个念头。
即使对方正恶狠狠地要他死。
“啊!!!”
林参即将断气之前,温语仰天大喊一声,忽然失去力气松了双手。
“咳咳咳咳咳!!!”
在林参大口大口的咳嗽声中,温语身体一软,垂直坠入林参怀中。
没有温语的身体遮挡视线,林参这才看见周禧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哭泣。
“林拾鲤……丢下他们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是你说,你说你要保护我,我才为了你……而选择活着……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杀了我姐姐……哈哈……哈哈哈哈……”
林参凝望门口的周禧,逆着光线,看不清周禧的神色,只能看见周禧发抖的肩膀,听见他接不上气的哽咽声。
“小语……”
温语无力地靠在林参肩头,嘴里还在说话,但仿佛下一秒就会没了声音。
“我不会再为了你活着了,以后该你受的痛苦,你跑不掉的……”
吧嗒。
温语双手掉落,真的没有声音了。
林参愣了一会儿,轻轻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确认温语断了气,林参反而冷静下来,只是脸色黑得阴沉。
这时他转头再看周禧,“谁告诉他的?”
周禧被林参阴森森的语气吓得哭得更凶,“师父,是,是,师父说的。”
林参捏紧了拳心,恨恨地问:“所以也是林甘杀了小语,拿走了赤毛蝉?”
周禧用力摇头,“不,不是师父,不是师父动的手。”
林参心里的恨意几乎达到顶端,“谁。”
他此刻就像一头随时发狂的野兽,就等那个人的名字出现,然后会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周禧的回答令他无比失望。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周禧在门口蹲下去,抱着脑袋,十指嵌入发丝,痛哭流涕,“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