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年初一到初三,望安山始终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迷雾里。
那是山下安都城中飘上来的爆竹硝烟,里面隐隐约约漂浮着庙会场的热闹景象。
如果不是这场灾难,平安派的弟子这会儿应该都在山下自由自在地逛庙会,赏花灯。
往年还会有大户人家特意来请平安派弟子在门前舞狮,为门户增添喜庆。
林参清楚记得,前年正月初五,周禧身穿红黄相间的舞狮服,抱着圆鼓鼓的狮子头朝他跑来的模样。
彼时周禧笑容明媚,腿上和腰间的红黄流苏灵动摇摆,背后长长的狮被拖了一地,醒狮形状的铜铃挂在他脖子上,发出的声音像音符一样跳跃。
好一只漂亮的小狮子,不惧严寒,肆意热烈。
他蹦蹦跳跳来到林参面前,戴上醒狮头套,调皮地倾斜身体,冲林参眨巴眨巴醒狮眼睛。
林参敲了敲“小狮子”的脑袋,眼神微微含笑,语气却故作严厉,“你就这么把你的尾巴丢下了?”
远处扮狮尾的常萱正叉腰望着这边,满脸幽怨。
周禧精神一抖,蹦哒着跑了回去,与他的狮尾合体。
锣鼓声起,一公一母两头狮子进入表演场地,打滚、跳跃、祭拜,场面立刻火热沸腾!
“好!好!!”
尤其当醒狮站在梅花桩上表演抢绣球时,四个弟子栩栩如生的动作演绎和稳健扎实的功底,引得周围观众连连鼓掌叫好。
林参站在人群边缘,被热闹声,和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笑脸包围,周遭尽是阖家欢乐。
只有他双手背后,沉静如水,微微踮着脚尖,视线越过一个个脑袋,牢牢锁定他的小狮子,生怕小狮子会从高高的梅花桩上摔下来。
直到表演顺利结束,他才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默默松了口气。
东家很满意,给平安派支付了丰厚的报酬,两对狮头狮尾也各自分到不少演出费。
沾周禧的光,小七宗难得阔绰一回,五个人都把肚子吃圆了才回望安山。
林参吃得不多,话也少,总是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后面,看着五个人打打闹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们慢一点,在那里等等我,等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我就可以真实地靠近你们。”
他时常在心里这么想,却从来不敢说给他们听。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当他们驻足回头朝他看来,他一如往常,慢悠悠转移视线,放空眼神,假装漫不经心。
好似有一道丝绸般丝滑的波浪荡过去,轻飘飘藏起了他心中的憧憬与希冀。
“大师兄。”
一声苍白无力的呼唤将林参的思绪唤回现实。
林参脑海里的画面随之戛然而止。
可他感觉自己还站在前年回望安山的路上,五个弟弟妹妹正在前方脸带微笑地扭头看着他,等着他。
他只是心虚地看了眼天空,一个阖眸,视线再落下,五个人便消失不见了。
面前场景转换成一宗议事厅。
白蝉、白如晏、乐壹、云画森,一干人在听见周禧叫“大师兄”的声音后,停止了商议。
他们齐齐朝林参身后瞧去,周围还有阚成玉、傅雪、常萱,全都带着新奇神色,把出现在林参身后的周禧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个遍。
只有林参迟迟没有回头。
此刻周禧刚从小七宗过来,身上穿的是林参六年前穿不上的圆领袍派服。
这套旧衣一直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没有翻出来过。
林参本想直接丢了,是何竹不让。
“小语还在长个子,以后换大尺寸的派服还要再花钱,多不划算,你的留着给他穿,不就能把这笔钱省下来。”
何竹一边说,一边小心将林参的衣服折叠整齐。
路过门口的温语听见这话,手里抓着一把带土的葱就冲了进来,用葱指住林参,大喊:“我才不穿他剩下的!”
林参悄悄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默默喝茶。
花卷拉着林拾星凑过来,明明事不关己但非要火上浇油,靠在门口阴阳怪气地调笑道:“小五和希妹都是穿我剩下的,你凭什么不能穿大师兄的?要是你能让你的个头高过大师兄,就可以让大师兄穿你剩下的,哈哈。”
温语气得脸红,林参抿着杯子偷偷笑了笑。
何竹没听出来花卷的嘲讽,还在自顾自比划衣服尺寸,惋惜道:“可惜我是不会再长了,要不然给我穿也行。”
温语抓着头发抓狂大喊:“啊!我说不穿就不穿!”
林参自然不会强迫他,但没用的旧衣还是留下了。
旧衣扣子掉了一个,一直没缝,整体褪了色,看上去有些发白。
不过这般苍白的绿,穿在苍白的人身上,倒也合情合景。
眼下议事厅里的人,除了林参、乐壹、白蝉,其余都是第一次以看男子的眼光打量周禧。
其中许多男弟子欲哭无泪,好似失恋。
众人打量完周禧,目光又心照不宣地移动到林参身上,眼神难免微妙。
周禧迟迟等不到林参回头,只能默默站在林参身后。
他双眸深蹙,眼含悲伤,惹人爱怜。
林参不敢看。
乐壹见林参低着头,袖子里拳头隐隐发抖,因此嗅到气氛不对劲。
“哎呀呀,林拾希,你还是穿裙子让我顺眼一点。”
乐壹朝周禧走过去的时候,刻意撞了把林参肩膀。
尔后走到周禧身边,用力揽住周禧肩膀,挑起周禧下巴,嘻嘻哈哈打趣道:“换上男装,都不可爱了,哈哈。”
傅雪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乐壹轻浮的举动,可转念一想,终于还是艰难地接受了师妹变师弟的现实,无奈只能恨叹一声。
忽然,一颗小石子从高处以极快极强的速度朝乐壹弹射而来,逼得乐壹不得不放开周禧闪躲!
石子掠过周禧肩膀,稳稳嵌入地砖缝隙,擦出一串火花。
众人顺着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贺景侧坐在墙头,腰间六把剑散发出阵阵寒气。
他幽幽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冰冷的目光充满警告意味,恶狠狠盯着乐壹。
乐壹“斯哈”一声,双手叉腰,气不过,正想上前讨教讨教,但被云画森老将军及时出声制止。
“乐乐,他也是陛下的人,别找他惹事。”
乐壹翻了个白眼,忍下去了。
周禧和大多数人一样,看了眼贺景之后重新收回视线。
不经意一个扭头,他对上了林参静谧的双眸。
林参这个转身实在太轻,吓了周禧一跳。
“大,大师兄。”
大年初一晚上,埋完花卷、何竹、林拾星之后,周禧便因伤得太重、悲伤过度,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林参有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问。
他让贺景和林甘在小七宗守着周禧与温语,自己则同乐壹一起,帮白蝉处理平安派后事。
当林参得知皇帝周盛派来的云画森,在大年初一下午便埋伏在望安山下时,便猜到这场**的背后还有更深的牵扯。
因此这两日来,林参格外关注傅雪。
又见乐壹对傅雪百般殷勤讨好,林参心中猜测愈发清晰确定。
当日上山借除害之名觊觎隐火掌和金银财宝的强盗们,从乐壹手中逃出升天后,却没有料到山下还有军队正等着他们。
那些人被云画森关入安都天牢,林参抽空偷偷去了一趟,靠着威逼利诱的手段,问出了他们此次上山的另一个目的。
“啊!我说我说!!荣王殿下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烟州老宸王的女儿抓走!!”
果然如此。
如今大桓的局势基本成型,烟州是最后一个不确定因素。
老宸王立场不明,皇帝和江满都想拉拢他为盟友,因此他那打小就宠爱的女儿傅雪便成了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对象。
好在阚成玉护得紧,才没让傅雪有什么意外。
林参想到这些,再看周禧,心中滋味复杂。
“拾希,有些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周禧微愣,迷茫地问:“知道什么?”
林参也愣住了,抬头望了望远处墙头上的贺景,疑道:“那个人,没跟你说什么?”
周禧理所当然摇头道:“没有。”
这下倒令林参搞不清楚状况了,本以为贺景会将周禧的身世告诉他,而且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世,还有东庸复国组织的立场。
毕竟作为东庸王室唯一的血脉,压在周禧身上的责任牵动着大桓国运,其严重程度不会比傅雪小。
傅雪尚且如此,周禧更逃脱不得。
林参担心他会接受不了,担心他会害怕,更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因此这两日把各种各样的选择和问题,全都仔仔细细替他考虑了一遍,就等他醒来,开卷考试般分析给他听。
可周禧却说不知道?
林参头晕了一瞬,顿感心绪一落千丈。
周禧无视他脸上没藏好的无措,绕过他朝白蝉鞠躬,“掌门爷爷,你身上的毒解了吗?”
白蝉捋了捋胡子,欣慰却笑不出来,只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多亏有乐谷主在,我们都已经吃了无色含月的解药。”
周禧苦笑着“嗯”了一声,上前扶住白蝉手臂,乖巧地侍奉在他身边。
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侍童急匆匆的报告声,“掌门!有烟州来信!!”
傅雪闻言,当即冲开人群,拔腿朝侍童跑去,嘴里下意识脱口大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