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璇几乎未听过孟珎说起小时候的事,之前也仅从花奕口中了解了少许。今日,因为那张寻人告示知道了他和武林盟主还有些渊源。
“师兄见过陈庄主?听人说他好善乐施、义薄云天,长得伟岸英挺潇洒模样,在江湖上很有威望。”武林盟主总归是有能镇住整个江湖的气概。
孟珎坐在床前,手上继续捣弄着药材,闻言一顿,他笑了笑道:“或是如此,等我见了再告诉你。”
“嗯?”晏璇有些迷糊,陈晟不是他的恩人吗?
孟珎见她眼中不解,微垂了眸子,长睫覆下像一柄小扇子扇啊扇。
晏璇感叹,好生令人羡慕的眼睫,从前只知孟珎长得不差,其实他也有秀气乖巧的一面。平时他总冷着脸,巴不得对方第一眼就看到他额上那道伤,脑门上就差写着:我很凶,生人勿近。
“阿璇。”他一下下捣着药块,再次抬头看她眸中思绪万千,脸上有着释然般的笑意,“一些无趣的小故事,想不想听?”
晏璇稍稍往床头挪了挪,坐直了上半身。他这么多年初次吐露心声,往事断不是他说的这般轻巧,晏璇心有所感也只做好奇样,欣然道:“好啊。”
“初上雾山前,师父曾带我去过药王谷,那里风景秀丽宛若世外桃源。”
“比雾山还美?奕姐姐总说那儿比雾山好上数倍。”
孟珎“唔”了声:“地貌不一,景趣不同,各有千秋。赏景的人不同,心中的感受自然不同。”
晏璇点点头,人总是对自己归属的地方有特别的感情。
“那时,我不慎患了眼疾,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中。师姐见我初到谷中,好意攀谈,偏我那会野性难驯,不欲与人往来。她见我性子执拗,带着谷里其他的小弟子围着我不停说笑,只等我开口应她。”
花奕那时年纪也不大,性子直爽,不曾想孟珎是个死倔硬抗的人,她定是暗暗不服气。
“她把这事记心上了。她刚来雾山时我还奇怪,你与她像是小孩子闹脾气,谁看谁都不顺眼。”晏璇笑道。
那个时候,孟珎还会偶尔炸毛,晏璇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短短两年,他就变得沉寂了,凡事操心像她娘。
孟珎瞥她一眼,苦笑着:“那一日,师叔为我扎针敷药,起初还是好的,后来眼周发热,身体也变得气血翻涌。我听着周遭的声音都像是蜂鸣声,特别刺耳。”
“师姐又带人来寻我,她……中气十足,言语嘹亮,在谷中大约找不到这样的第二人。”
哦,就是说花奕那个大嗓门,真的从小就一样。”
“那时,其实我并不清醒,躁症发作,一时不察把她的手咬伤了。”
咬成大猪蹄子了。
她与花奕曾说是因为他家逢巨变才性情不定,看来不只是那样。晏璇猜测道:“师兄当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一些药若用得狠了,就会使人精神恍惚。
可是花谷主不该不清楚,师父那时在场也没有提醒吗?
孟珎点点头:“醒来时确实迷糊了,每每看她用异样的目光瞪我,还觉得有些莫名。后来,等想起时已跟着师父回了雾山,歉意的话未能及时说出口,经年之后更觉困难。”
他大抵也觉得行事不妥,微微抿了嘴,耳根又熟悉地红了起来。
别扭性子做别扭事,最后恼得还是自己。
“师兄。”晏璇向他招了招手。
“嗯?”孟珎不明,身子却向她倾了过去。
晏璇一脸无害,勾了勾手指:“再近些。”
孟珎起身半蹲到她身前,仰头看她。
一声轻响,晏璇的双手拍在孟珎脸上,孟珎一瞬睁大了眼睛。她捧着他的侧脸固住,自己向他靠拢了些:“师兄,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孟珎的睫毛不断颤着,红色开始漫上他的脸庞,他在晏璇的掌中轻轻点了下头。
晏璇满意地舒展了眉头:“往后,无论是什么事,开心的也好,难过的也好,能解决的也好,难化解的也好,都不要只闷在心里。”
“误会的事当场说清,不想误会就要把事情摊开了讲,没有规定得是谁先开口。从前,你若是怕或者不好意思的,往后可以说给我听。”
“我是没什么本事,安静听人讲话还是能做到的。说不定有时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你说好不好?”
闷热的午后,有清风从窗外吹来,吹动床前轻纱微晃,帘影下的孟珎一瞬不瞬盯着晏璇,眼底涌起潮湿微热。
雾山初见的那日,他为什么会觉得她有些恼人,她分明一直惹他怜惜,若是世间只有他知道她的好便好了。孟珎无数次后悔,师父让他立誓时,他仅仅是因为不想忤逆他顺势而为,他在后悔过后又无数遍地重新起誓,希望上天能相信他的真心。
“师兄?”晏璇轻扣了下孟珎脸上的软肉,他从方才就愣愣的,也不知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好不好啊?”
“好。”孟珎哑声应了。
要让一个习惯沉默的人改变行为方式,确实有些难。不过,对付孟珎这样的,晏璇只能主动逼着他。
晏璇犹豫着要不要问他当时受伤的原因,便听到孟珎继续低声道来。
“在遇到师父前,我与阿爹阿娘住在河山镇下的村子里。那是在丰州境外,二十年前,那一带山匪猖獗,其中有一伙来自鹰山岭的匪贼最为凶残,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作。”
他顿了好一会才道:“一日晚间,村子里火光冲天,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有人骑马扬鞭到处纵火,农忙后堆积的茅草秸秆俱被点燃,哭喊声震天,是他们来了,是——”
晏璇见他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心头激灵,忙伸手盖住了他的手背,叹息道:“师兄,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
孟珎摇摇头:“阿娘最后将我藏到了地窖里,对我说‘孩子,千万不要出来’,我听见……火苗乱窜的声音,刀斧的砍伐声,房屋坍塌的声音,还有……他们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死去……”
他极力稳住颤巍的声线,眼角湿润成一片。
那时他多大?不过四岁稚儿,能做些什么呢……晏璇忆起在酒窖时他痉挛的模样,这些年他一直深受过去的折磨无法释怀。
“师兄,不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晏璇倾身替他擦去脸上的热泪。
她能说的只有些浅显的安慰话,所谓感同身受都无法真正替他人分担痛苦。
“你阿爹阿娘若泉下有知,定希望你放下过往好好活着。”
“对不起,阿璇。”孟珎握着她的手腕,埋首于她的掌中,有些呜咽的声音从那儿漏出。
一声声的“对不起”。
涩意涌上鼻间,晏璇轻声道:“没关系啊。”她知他是在对过去说对不起。
伤口的愈合过程总是需要把腐旧的烂肉和脓血剔去,起初总是痛的,往后便是真正的新生。因为晏璇,孟珎试着不怕面对,他想把完整的自己展示给晏璇看。
半晌,他冷静下来,眼睛有些红,耳朵和脸也是红的。他拿了帕子先默默给晏璇擦干净。
孟珎又变成了那个沉静的无微不至的师兄。
晏璇感叹:“师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孟珎抬头看她,腼腆却稍显松快:“谢谢你听我倾诉这些。”
两人相视着微微一笑。
“后来,师父救下了我,因我负伤才去了药王谷。再后来,陈晟以雷霆山庄的名义集结了不少江湖豪士肃清了鹰山岭的山匪。”
所以,他说陈晟对他有恩是这个意思。
人生啊,真是一场又一场奇妙的相逢。
那么,孟珎之后便一直待在雾山直至和她相遇,那他和那个劳什子披云堂是怎么回事?
晏璇手掩唇打了个哈欠侧躺下去,腹部的疼痛已经缓解,她有些困倦地眯起了眼睛,双眸轻阖渐渐听不清声音,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
“阿璇?”
孟珎再抬头时,看到晏璇已安然进了梦乡。他轻扬起嘴角,停下手上的动作,端详了好一会她恬静的睡颜。
直到窗外传来悠悠的钟鼓声,他直起背脊,有些羞赧地转开了视线。孟珎悄悄起身,收拾了晏璇换下的脏衣鞋履便关门而出。
清风微徐,烟波渺渺,廊下有青柳几许。
晏璇揉了揉眼角,她发现自己竟背靠栏杆睡着了。爹娘去了铺子许久,应该归家了,她一下跳下飞来椅要去前厅找人,忽听得院内某处传来微小啜泣声。
她好奇四下张望,循着那声音在灌木丛后看到一个抱腿而坐的小男孩,她指了指他道:“你是谁呀?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男孩头上有一道凝了血痂的伤疤,他抬头望她,泪眼朦胧道:“阿爹和阿娘不要我了。”
“怎么会?”晏璇歪头看他,“爹娘是你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不会不要你的。”
“他们不要我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很远的地方在哪里?我爹娘也常常去很远的地方,可是过些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男孩听了她的话,眼泪还是止不住:“回不来了,他们不要我了。”
小小年纪的晏璇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这个男孩子这么能哭,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小九:有些人在梦里也改不了某些品质。
她只好走上前去,学着她娘的样子,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发顶:“别哭了,你阿爹和阿娘不要你,那我要你。我家很大的,你要不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玩啊?”
“住在这里,和你一起?”男孩愣愣看着她。
“是啊,这样以后你就跟我们是一家人了。”小晏璇叉腰笑道。
男孩喃喃:“一家人……”
小晏璇用力点点头:“嗯嗯,我家除了我爹娘还有林叔,以后都是你的亲人,好不好啊?”
男孩止了泪,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他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天空一声巨响。
“我不同意!他不是你的亲人,我才是,我才是那个与你血脉至亲的人!”
怒吼声不断回响流连,刺得人脑袋瓜发疼。小晏璇吓了一跳,尖叫着与男孩抱作一团,就见从天而降一个怒目金刚般的男人。
他脚下生风几步上前,蒲扇一样的大手抓握住她的双肩,他摇晃着小晏璇流泪道:“是我啊,我才是你亲人!”
“你是谁啊?!”
好可怕的男人。小晏璇快被吓哭了。
“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你骗人!我娘都没你大!”
“那是因为你娘不是你亲娘!”
小晏璇一听有人说她娘不是她亲娘,“哇”的一声哭出来。
男孩捂住她的耳朵反过来安慰她,那可怕的男人停止了在她耳边嚎叫,开始去扒小男孩的手,誓要把他们两个拉扯开。
男孩的手原本就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在男人的蛮横下,伤口被撕裂,红色血液渗出,把小晏璇的衣襟都染红了。
“救命啊!”
晏璇大喊一声,汗水湿透后背,惊恐着从梦中醒来。
同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