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眼睛紧盯着,晏璇一口气喝完了药,漱了口擦擦嘴躺倒。尽管身上各处隐痛,也抵不住大脑不断袭来的困意,她迷迷糊糊地想孟珎一定在药里放了什么药,这安神催眠的效果也太好了些。
花奕给睡熟后的晏璇掖了掖被角,起身后放轻手脚出了房间。
孟珎站在栏杆处望着楼下,见花奕走来,低眉喊道:“师姐。”
花奕听得浑身一抖,新奇地盯向眼前人。这小子脑袋被撞了?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压低声音,站到孟珎身侧一步之外。
“师姐在南塘会停留多久?”
“多久?阿璇想待多久就是多久。”
“明白了。”孟珎微转身,向她躬身行礼。
见他一副恭顺模样,花奕眉头微跳:“你要做什么?”
“师姐,初到药王谷之时,我无知莽撞有诸多冒犯之处,幸而师姐宽厚仁善,对我多加包容。往日种种错事,我深有愧疚,对不起。”
花奕生生忍住了想要挪脚后撤的冲动,张口结舌半晌道:“你……吃错药了?”
孟珎:“……”
他再次拱了拱手:“夜已深,不扰师姐休息。”
顽石开窍可不容易,往日里听他多说一句都难。花奕回过味来,神色复杂喊了一声:“你等等。”
孟珎侧目:“还有何事?”
听听,这才是他本来面目,冷淡的跟陌生人一样的语气。要想性子说变就变就像要她花奕弃武学医一样,不可能。
花奕微抬下巴,几乎是哼出声来:“你,是不是偷听了我和阿璇讲话?”
孟珎一顿:“没有。”
他无意听到。那些未曾提及的过往,隐藏的心绪,他不知晏璇竟是如此通透明白。
她骂他是个胆小鬼,在暗室里他虽意识混沌但听得真切。她说得不错,他确实是。不敢面对过去,也不敢面对她。
那段昏暗里独处的时光,将他所有伪装的冷静沉着一层层撕下,破开他虚伪的真面目。他听到自己毫无廉耻的乞求,欲求不满的呼唤,在她面前彻底变成了一个无理的只顾自己欲念的吸血者。
她已经知晓自己卑劣不堪的心思,若是从此厌他烦他,不再见他……孟珎的心口止不住发疼。
他不想做她厌恶的人。
花奕见他愈加发白的脸色,没料到一句问话就让人吓成这样。他怕什么?难道她还能到阿璇跟前嚼舌根?向来跟块硬石头似的人,也怕被敲成碎渣。
“没有就没有。”她瞥见孟珎脏兮兮的外袍,想着他一刻未停在晏璇面前忙碌,挥了挥手道,“走吧,歇息去了。”
此时,客栈已近打烊,堂内几乎没什么人在,只余两个伙计整理桌凳。
“客官,后厨师傅都歇息了,想吃面得明天了。”
角落里,店小二抱过垒了好几层的大汤碗,肩上汗巾甩在桌上,随意擦了擦桌面。
“您也早点歇息吧。”他说着转身离开。
“等一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搭在了小二臂上,“不吃面也没关系,还有别的吗?我……没吃饱。”
单看那只大手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出声的却是一口婉转清脆的嗓音。她语含几分窘迫,一张圆润小脸上,黑而大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小二哥。
店小二为难地皱了下眉:“要不,您去外头的夜市上瞧瞧,兴许还有卖吃食的。”
这小姑娘,太能吃了啊!
少女张了张嘴,失望地收回了手。
一小块碎银“咚”的一声被放在了桌角。
几双眼睛望过来,就见穿素袍的男人已在桌对面坐下。
孟珎把银子往前推了推,转头道:“小二,麻烦给这位姑娘再下碗面,方才我见后厨锅里还有热着的馒头和点心,也请一并拿一些。”
店小二定睛一看,这客官可是掌柜特别交代过要留心的。就算此刻店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也得把人招待好了。
他忙点了点头:“好好,公子,请稍等片刻。”
“多谢。”
“不谢不谢。”
少女低哼了声,垂着眼抬手去够桌上的茶壶。
霎那间,她并指为掌,手腕翻转,聚气于掌心直向孟珎挥去。孟珎侧身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斜劈格挡。两人单手过招,掌风如影打得有来有回,推掌时犹如缠在一处互相攀咬的灵蛇。
随着女子一声轻喝,两人收掌双双拍在木桌之上,茶壶碗盖被震得离桌几寸,后又纷纷落下归于宁静。
“你受伤了,还和我比掌法。”
“我不接,姑娘可会收手?”
少女扬了扬眉,不置可否。眼前这家伙,看似淡漠不好斗,可一旦另一方露出不怀好意的苗头,他必全力出击,也不知是他太过自信还是莽撞。
孟珎也不在意她在想些什么,他只在意她的身份。
“姑娘,从何处来?”他盯着她的眼睛,锐利又阴沉,“为何……潜藏在我师妹身边?”
她无声笑笑,看在对方请她吃饭的份上,心情颇好:“要是我是问话的人,公子会如何作答?”
孟珎能直截了当发问,多半已判定她并无恶意,如今她光明正大出现在这,也是释放一种讯号,合作有时候更易促成事情发展。
“放心,我不会对晏姑娘怎么样,只会盼着她好。”她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眼睛频频向着后厨的方向望去。
孟珎注意着她的举动,正对上她的脸发现她仍有未脱的稚气,年纪似乎比师妹要小上一些。
“姑娘的动机我未有怀疑,只是被盯着难免滋生不安。你不方便透露底细便罢,一路多谢护卫。”
店小二捧着托盘殷勤上前,桌上一下子摆了诸多吃食,一大碗牛肉面,一盘冒热气的馒头,一盘凉拌菜,一盘桂花糕,还有几小碟小巧的点心。
“公子,您还需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
孟珎点点头:“姑娘,这些还够吃吗?”
少女舔了舔嘴角,抓过筷子先吸溜了一大口面,劲道十足的牛肉满口余香。这些天她饿狠了,要不是实在不能离目标太远,她还不想这么早和孟珎对上。
“可以的话,麻烦再包两个饭团,要红豆馅的。”小姑娘咽下食物,含糊道。
孟珎看一眼店小二,店小二会意:“好,马上。”
少女喝下一口热汤,朝孟珎比了个手势:“家中兄弟众多,下回可以喊我十一。”
门中排行十一的高手,轻功了得,掌法不俗,大概花奕会知道她的来历,孟珎暗想。
不一会的功夫,一碗面快见了底,馒头少了两个,桂花糕没了一半,小姑娘吃得满嘴油光似乎还不见饱。
孟珎:“……”
小二哥把饭团放在桌上,小声问孟珎:“公子,这吃的差不多了吧?不是小的不愿跑腿,我怕这姑娘吃出个好歹,人的肚皮真的能装那么多东西吗?”
十一抹了抹嘴,从袖口掏出一大块布巾,把饭团、馒头以及剩下的糕糕点点一骨碌全给包进了布巾里。她给巾子打了个结揣在胸前,眯着眼笑道:“多谢款待。”
她站起身轻拍了下肚子,一脸满足地向门口走去,再晃眼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孟珎望着门口少顷,收了视线也上楼回了房间。
一夜安稳过去。
早起,晏璇被花奕抱着去解手了一次。还好有她在,拒绝了时天辰给她安排的侍女,真让孟珎陪着她做这种事,她脸皮再厚也遭不住。即使孟珎不在乎,也不知道他会暗搓搓给他自己挖什么坑,胡思乱想。
“大清早的叹什么气?”花奕端了早饭进房间,“担心腿治不好,还是门口那呆子?”
“门口的呆子?”晏璇一愣,“师兄在外头,他怎么了?”
“你这眼里还有其他人吗?”
晏璇失笑:“奕姐姐提到了我才有此一问,不是你想的那样。”
花奕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白粥,等不烫手了才端给晏璇,又给她夹了一些酱菜。
“他要来给你的腿敷膏药,我让他等着,等你吃完了饭再说。”
“嗯,让他等着。”晏璇喝了一口粥,胃里顿时暖洋洋的,她拨弄着汤匙问道,“奕姐姐,你去过郦城吗?”
“郦城?没去过,听说也不是个好地方。”花奕疑惑看她,“怎么问起这个?”
“偶然间听别人提起,据说景色不错,原还打算去看看,如今是不能了。”晏璇摸了摸左腿。
“这有什么的。”花奕见不得她这副消沉模样,撸了一把袖子,“那地方就在丰州境内,离这不远。等你好些能动了,我同你一起去,怎么样?”
“有姐姐同行当然好,只是……为什么说那不是个好地方?”晏璇道。
花奕皱了下眉,难得露出一丝憎恶的神情。
“景是不错,有山有水的,人嘛,就不是一些好鸟了。”
晏璇:“……”
如此粗鄙之语还是第一次从花奕嘴里说出来,郦城到底是有多讨人厌。
“大约是在我十岁光景,药王谷来了位妇人求医,她的儿子长了毒疮没人能治,她辗转多地才找去了我娘那里。彼时,她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身心俱疲,盘缠用尽倒在谷门口。”
“我娘问她,为何不见她的家里人,她说她从小没有亲人,长大后因为样貌还算清丽被一富绅看中做了妾室,男孩就是她第一个孩子。”
“可是那富绅见孩子病了,不要他们母子了?”晏璇猜测。
花奕哼了声:“是也非也。那男人家中富庶,起初也是到处找人为儿子看病,只是没遇到个能对症医治的良医。时间久了,孩子病重体弱且相貌有损,男人失了耐心,何况家中不只有这一个孩子。”
晏璇想起她的曾经,那一世自己体弱多病,爹娘也有好几个孩子,即使给予她关爱,没过多久她还是离世了。
花奕继续道:“妇人不忍,将儿子带在身边照顾,奈何她即将临盆,力不从心。之后,果然是动了胎气,早早产下胎儿,结果一看,是个女娃。”
“是个女娃……怎么了。”
晏璇心下顿时不喜,这世道就没变过。
“女娃没什么,偏是生在郦城这个邪门的地方。他们那有个溺婴的烂风俗,不是养不起孩子,只是多不喜女的,若是见产下的孩子有异更是视为邪祟。”
“妇人是拼了命才护住女儿,那富绅只觉晦气,念在她多年侍奉的情义上放了她,孩子是生是死也不管了,只叫她带走眼不见为净,往后不得归家。”
——当初在老头子的眼皮底下,是怎么让你活下来的?
——老头子不会放过你的,我该不该送你一程,好让你们全家团聚?
——阿茵,还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发现阿璇的?
——记得。埋在荒山地里,那襁褓我还留着,簇新的缎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
那些恶意的低语和爹娘的对话不断在晏璇脑子里回旋,她无意识抓紧了身侧的被子,指甲被挤压得发白。后背的凉意一阵阵袭来,晏璇眼底冷沉,失了神一样盯着床脚。
“阿璇,阿璇?”花奕眼见不对,忙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听吓着了?好在那妇人坚忍,我娘收留了他们,现在两个孩子都在谷中学医,性子活泼开朗,常常帮着师兄师姐们照看病人。”
“哦,那真是太好了。”晏璇回神,勉强一笑。
“许是我说得太吓人了,那出鸟人的地方从前是太荒谬了些,据说换过了地方官,风气变了好多。”
晏璇两三口喝完了碗里的粥,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奕姐姐,我看晏曜虽然瘦小但下盘很稳,或许可以跟着你学点功夫,以后他要是不跟着我们也能护着自己。”
花奕舒了口气:“听我说到那两个小孩,就想到身边这个了?”
晏璇但笑不语。
“好,我看他性子也不错,这两天便试试他。”
晏璇在客栈安静躺了两日,时天辰的人终于提着晏璇要求的那一大串药材上门了。
药师璇特制的麻痒药,可把那位笑面书生折腾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