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皎月初升,月色漫过窗棂在屋内投下一片清辉。
花奕盘腿打坐许久,她耳尖一动,听得隔壁传来窸窣轻响以及木门的开阖声。她嘴角轻扬,起身抖了抖衣衫,抚过衣上褶皱,又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她提过桌上的点心盒子,推门而出。隔壁房间已亮了灯,房门半掩没关紧,花奕甫一靠近,一个着绀青色袍子的男人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反手带上门,抬头对上花奕的视线,将她上下扫了两眼,沉声道:“姑娘有事?”
怎的是个男人?
花奕的笑意凝在嘴边,望了望房门,迟疑道:“我……大约找错了地方。”
男人颔首正要离开,屋内一声闷响仿佛是重物落地,随即传来女子的惊呼。花奕怔愣间,男人倏地回转身去进了屋,她也紧跟着一起入内,刚才的声音她若没听错就是……
一进屋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灰袍男人的背影,他半趴半站在床前,层层叠叠的衣衫下露出女子妃色的裙摆,还有一只穿着锦鞋伸出床外的脚。
两人情状暧昧,听得男人声线暗哑地问着身下人:“哪儿疼?”
“孟珎……”
这声音、这形体,花奕不会认错。此番场面真叫她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她一个箭步上前扣住男人的肩膀:“好你个混蛋,快给我从阿璇身上滚开!”
司珩的手也按在孟珎另一边肩上,两人施力猛得将他拉起。孟珎猝不及防,几步倒退撞上木桌才稳住了身形。
“奕姐姐?”晏璇手肘撑在床上,鬓发散乱,颊上透红,微昂起的脖颈让人心生遐想。
司珩一把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瞪圆了眼道:“他、你,荒唐!简直荒唐!”
“什么荒唐?同叔你不是回家去了?”晏璇吸着气轻挪了下脚,侧头往旁边望去,“刚刚好像看见了奕姐姐。”
“在这呢!”花奕挤到司珩旁边,竖着眉怒道,“那混小子欺负你了?”
“欺负?你们在说——”晏璇望着面前两张黑脸,又见后头桌边低头捂着腰的孟珎,瞬时反应过来。
晏璇有些哭笑不得,再如何,他们不至于此时此刻情不自禁,何况孟珎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晏璇见他皱眉捂着后腰,都有些不忍了。
“方才我腿上的夹板缠住了师兄的衣摆,他怕碰到我的伤腿,我们不小心才……哎呀,你们误会了。”
晏璇无奈地掀开被子,指了指自己直挺挺不能动弹的左腿。
司珩梗着脖子,瞪了孟珎几眼。他还没走出客栈,甚至才刚踏出房门,就发生了这不小的“意外”。谁知道小子到底有没有存别的心思,一想到他们待一块他就无比郁卒。眼下,貌似来了个熟识的姑娘,他才放心些。
孟珎默默捡起地上滚落的木盆,脸上绯色一片似是气恼,他垂着眉眼:“我去打些水来。”
“哦,去吧。”晏璇怕他太过尴尬,让他快些离开。
“花师姐,麻烦你先照顾一下师妹。”孟珎脚步一顿,侧头说道。
“用不着你吩咐。”
花奕将点心盒放在床头,检查起晏璇的伤势。
司珩见两个姑娘感情甚笃,不多逗留,跟在孟珎后面出了屋子。
“孟小鬼。”
孟珎停在楼梯间:“前辈有何指教?”
司珩走到他身侧,从他额角的旧伤疤打量到他挺直的后背。这小子的脸其实还行,但是在司家人眼里就是不够看。
“你……喜欢小晏?”他语气确定。
孟珎垂落在袖中的手一下捏紧了,他抿了抿唇:“我喜欢谁与前辈无半点关系。”
司珩点点头,凑近道:“你喜欢谁确实与我无关,但是喜欢小晏不行。”
为什么喜欢师妹不行……
孟珎胸口微微起伏,他自知自己配不上师妹诸多,可这颗心不由自主,被某个人吸引着。他只是想陪在她身边,不可以吗?孟珎深深吸了口气。
“前辈与师妹又是何关系?是否管得太过宽泛?无论是别人喜欢她,亦或她喜欢别人,都不是你我所能干涉的。”
“她是我——”
“希望前辈看清自己,莫将师妹当作了他人。”孟珎冷冷说完,直接下了楼梯。
司珩嘴角抽动,这个臭小子!他狠狠一甩袖,什么师妹,没有他阿姐哪来他的师妹!他会让他看清事实,离晏璇远远的。
屋内,花奕帮着晏璇换下了一身脏衣,听她大致讲了受伤的原因以及刚认识的几张生面孔。
晏璇擦了擦手,咬着花奕带来的点心果子,好奇道:“奕姐姐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南塘?”
花奕坐在床侧给晏璇梳理长发,左右各留出几缕编了两股辫子然后用发带绑了。
“我回了趟雾山,师伯说你们来南塘给姓时的看病,恰好我也想看看江南风景,便一路寻过来了。”她捏了捏晏璇的脸蛋,“姓孟的是怎么照顾你的,我看你都比在雾山时瘦了!”
晏璇无奈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会照顾自己,无须师兄时时顾着我。”
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她和孟珎一起来了南塘。他们两个要不是孟珎临时起意去了斛县,根本就不会碰面。
“对了,方才那小子是不是喊了我师姐?”花奕抱胸靠在床头,一脸诧异,“我跟他认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听他这么喊我。”
好像还真是……大概是师兄见同珩在场,故意这么喊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不好吗?”晏璇抿嘴笑笑,“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奕姐姐就追着师兄想让他改口。”
“切!”花奕戳了下晏璇的脸侧,“你记错了,我哪有追着他,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似的。”
“他就是性子冷了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也就你觉得他好,你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凶。”
晏璇啃了一口手里的酥饼,歪头道:“能有多凶?”她认识孟珎的时候,他只会摆冷脸装酷哥,发火什么的就不会,顶多像炸毛的小动物。
花奕伸出右手比了比:“看到了吗?就是这!那会,师伯带着他去药王谷,精瘦的一个人,看谁都死瞪着眼睛。我作为药王谷的人,就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直接咬上来,害得我举了半个多月的猪爪子!”
晏璇想象着她包扎成馒头似的右手,忍不住笑出声。
“你还笑,你就说姓孟的是不是不知好歹,哪有这样的人,到如今我都没听过他对此事有半点愧疚之心!”
晏璇扶着花奕的手臂,给她上下到处捏捏,直捏得她没了脾气:“所以,奕姐姐因为这个一直对师兄有意见?”
“啥意见?”花奕斜她一眼,“我岂是那般小心眼的,是他一直对人摆脸色才叫我讨厌。”
晏璇心中暗叹,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段过往,其实花奕挺在乎的,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对身边的人向来真心以待,晏璇这几年也就她一个好友。正因为那时他们年纪小,师兄的所作所为才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奕姐姐说的小时候,大概我还没出生吧?”晏璇试探道。
“我想想,那时我刚过完五岁生辰,姓孟的大概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你啊,估计就是个奶娃娃。”
也就是说,师父遇上师兄不久,就将他带去了药王谷。从地窖和密室两次相处,她不难猜测师兄怕黑跟他爹娘有莫大关系。彼时他刚失去了双亲,情绪不稳,故而有些异常举动。
“奕姐姐知道师父为什么带师兄去药王谷吗?”
“记得我娘说,他眼睛出了问题,师伯带他过来调养一段时日。”
大火、怕黑、眼睛、调养……晏璇快要在心里勾勒出那条不为人知的故事线。
“姐姐,我有些口渴。”
“哦,你等会儿。”
花奕起身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晏璇小口喝着,一边斟酌道:“奕姐姐知道师兄怕黑吗?”
花奕“啊”了声,皱眉道: “他怕黑?我见他在夜间走路好着呢。”
晏璇摇摇头:“不是这样,只是在特定的一些地方。你说他去药王谷治眼睛,怕黑大概也是从那时才有的毛病。师兄他……因为家里的一些变故生了病,被师父收留的时候正是‘发病期’,所以他不懂姐姐的示好,后来他的‘病’算是好了,又找不到机会辩白。加之他本就有些别扭的性格,时日一久,倒叫你们成了一见面就呛声的冤家。”
“唔……我是听我娘说他是师伯收养的孤儿。”花奕咬了咬唇,思索着,“也没想太多他家里的事,只当是师伯善心大发随意收的徒弟。若是如你所说,那时他难相处倒也情有可原……”
“你这么清楚,是师伯告诉你的,还是他自己说的?”花奕说着用手肘推了推她。
晏璇又喝了口茶,微笑道:“我用眼睛看的。”
“眼睛看?怎么看,我看你就是想替他说好话!”
“师兄他不爱说,我替他说一说也无妨。最紧要的是,我不希望你们因为过去的事一直有所误会,奕姐姐你不是说过,再怎么样,我们都算是药王谷的传人,那就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我可以跟你是一家人,谁跟他相亲相爱一家人,门都没有!”花奕搓了搓自个的胳膊,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晏璇只微笑盯着她,花奕被盯得不自在,转了头低声道:“要、要是他能道个歉,就一切另说,不是没可能……”
晏璇见她脖颈微红,心里其实早就松了口,非是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和孟珎的性子也不相上下。她笑着挽了她的胳膊:“姐姐说得是。”
门口传来叩门声,孟珎拎着热水桶进了屋。
他始终低着头,端盆打水,拿干净布巾,收拾脏衣,将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放在晏璇方便够到的地方。
花奕抿了抿嘴:“行了,剩下的我会帮阿璇,晚上我就住这间房。”
今天一天发生了不少事,晏璇强撑着有些困倦,孟珎受了内伤还跟没事人似的,她也不怪他的犟脾气,忙道:“师兄,快去处理你自己的伤休息。对了,还有晏曜,麻烦你安排一下他的住宿。”
“嗯。”孟珎凝视着床头凳上那只葫芦木簪子,久久未动。
晏璇问:“怎么了?”
他微抬了头,眼神温软得似含了水,昏黄灯光模糊了他坚硬的棱角,他就那般定定地望着她,似有些无助似有些怅然。
“我等晏曜熬好了药。”
且让他再多待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