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太师府。
小雀在桃树上跳跃捕食,勉强连接有稀疏几片枯叶的树枝微微弹动,舍弃了无用的累赘。
太师此时也未眠,坐在书房窗边床榻上,望着捕食的雀儿,漫不经心地听文士的汇报,时不时点点头。
突然听到皇后有孕,保养得宜的脸上泛出慈爱的笑容:“看来我要有重孙了。”
盘一圈手中的珊瑚手串后,太师低声指示藏在一旁的武士:“徐姓人食民之禄,让百姓负担确实繁重,为国为民,理应稍作清理。”
顿一顿,温声说:“慢慢来,干净点。”
皇后有孕的消息,当然不止太师得知。实际上,虽然迟一点……可能不止一点,在半个月后,久不临驾皇后宫室的武毅帝得知皇后有孕三月余的消息,内心的恐慌几乎化成蛛网显现在脸上。
尤其在此之前,他还听闻未出三服的堂亲短时间里,各种原因毙亡后。
武毅帝很快调整状态,坐在榻上揽住身侧的皇后,表面柔情蜜意地表达当父亲的喜悦。
皇后依偎在他怀里,双颊淡红垂眸淡笑,小意温柔地一一回应,两人像是一对最体面的佳偶。
谁能从表面看出,武毅帝内心诅咒皇后最好难产,否则自身性命难保。
而皇后低垂的眼眸中闪烁的笑意和微不可察的些许怜悯,是给予即将“早逝”的武毅帝。
武毅帝知道时间只有不足六个月,皇后顺产,太师必然会选择扶持关系更紧密的无知幼童。
不……不能急,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稳住,他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太师可以是扶持他上位的人,也可以是他的垫脚石。
当夜,皇帝宫室中,武毅帝中毒吐血,皇后中毒昏迷,最后发现是香炉中出现毒物。
武毅帝当即调动登基前掌管的军队骁勇军,对皇宫里的宦官和禁军进行审查和清洗。
太师听闻后,深夜换衣入宫探望……被陌生的军士,拒之皇宫门外。
全身穿戴冷冰冰的盔甲的军士毫不留情:“邱太师见谅,至尊有令,宫中有内贼作乱,为免伤及无辜,不允许骁勇军之外的人进出。”
太师向来视宵禁于无物,武毅帝登基后更是自由进出宫门,没想到这次被打个措手不及。
太师还没有打算现在发起政变,疏忽已经铸成,太师只会思考下一步,他微微点头,略带认同的脸上带有些许笑意:“至尊考虑得当,老臣明日再来。”
军士低声说:“至尊下令,内贼不除,宫门不开。”
太师脸上笑纹更深:“看来老夫有几日歇息的时间呢,替我转告至尊——妻者,齐也。至尊为天下之君,应以身作则,垂范天下。理应像重视自己一样重视皇后,为天下表率。”
太师在官职上是三公之一,也可以说,太师是君王之师,帝王之佐。何况他还是皇后祖父,全天下除了未逝的文熙帝,只有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劝告”武毅帝。
施施然回到马车上的太师收敛笑容,皮肤像游离的画布那样笼罩在他脸上,没有情感的眼珠的视线垂落在腰间的装饰上。
片刻,他漠然从身上抽出多年没被发现的软剑,甩到一旁装杂物的笼箱上,砍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太师嗤笑,被套上笼头的畜生还想自己做主,这么可能。
京城的争斗暂时影响不了京城之外,时间回到大年初一当日。
在别人都庆祝过年的时刻,席衡蹲在山上的草丛处,被寒风吹刮全身。
冷吗?
好冷,但焚烧意志的火焰灼烧着他全身,席衡牙关不住地打颤,是为了抑制住挥刀的冲动。
不远处是高州最大的匪寨——清风寨,现在正在庆祝新年,却不是用普通人家红红火火地准备年货,杀鸡宰羊来庆贺。
同样的大红,在此处却显出不祥,这个宅子所有的红都不祥邪恶之极。
他们用“人牲”的鲜血涂抹悬挂在寨门上的牌匾——清风寨三个字,他们杀鸡儆猴用反抗的平民女子的鲜血涂抹在其他被掳女子的脸上,笑着看她们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
他们在寨中空地围成一圈,逼迫姿容尚好的女子仅穿单衣在圈内跳舞,直到某个匪盗“接手”她,再来下一个。
席衡,忍住,他这样告诫自己,余光看见青霜在一旁同样眉头紧锁,盯住现在跳舞的异族女郎——是伪装后的夏文柳。
周遭的匪盗正用碗大口饮酒,数百人乱中有序地席地而坐,偶尔喂一口给倚靠着他的方才“接手”的女子,在酒水流下嘴角时油腻地□□,把女子吓得面无人色。
夏文柳身姿翩然,轻巧的脚步灵活点动身边的空间,手部跟随节奏轻盈摆动,匪首见状露出淫邪的笑容,猩红的眼睛紧紧追踪她的身体各处,抬手招她前来。
夏文柳面无表情,微微垂眼,小步接近匪首。匪首是唯一坐在胡椅上的人,厚实的椅背上雕刻着猛虎下山捕猎图。
匪首惬意地一口灌完酒坛子里的酒,右手伸向夏文柳,露出满意的笑容“真乖。”
他耳朵微动,听到寨门骚动和弓箭的声音,起身转头向寨门,那里有一个夏家军女郎正砍杀门后守卫,另一守卫已经被弓箭射穿胸膛,生死不明。
匪首三两步跨向前,背向夏文柳,她微微一笑,左手突然向匪首一挥,狭窄的的袖口中甩出一盒散开的粉末,笼罩在匪首周遭。
与此同时,一只带火的木箭飞入粉末中,白色的粉尘被火瞬间点燃,化成耀眼的橘红色。
爆炸的轰响和匪首痛苦的嘶吼从粉尘爆炸中传出,一个人影从火光中脱身而出,躲在椅背后的夏文柳皱眉——还没死。
醉饮中的匪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部分人醉倒或者呆在原地,一部分人冲向寨门,但此时解决掉守卫的女郎已经打开了寨门,迎接潜行到寨门的夏家军士。
这部分匪人很快被涌进来的伪装成猎户的夏家军包围、剿灭。
还有一部分围在匪首周遭的人互相打了个眼色,看着寨门前战况正燃,其中一个身穿黄衣的人一把扯下匪首脖颈上的钥匙,向匪首的卧室冲去。
夏文柳暗中指挥那些被掳来的女子离开,另一个伪装成同样身份的斥候带领她们,躲在附近的一间开放的房间里反锁门窗。
夏文柳披上落在一旁的黑色布衣,把泥巴涂抹在脸上,提起猎刀,在一众四散而逃的匪盗身后,一刀砍断匪首的脖颈。
烟火缭绕的空地上,夏文柳一袭黑衣,像是地府前来勾魂的无常,震慑住酒醉的匪众。
夏文柳没有管这些人——夏家军会处理好的,带上潜行到身后的先锋营几人,悄无声息地跟上黄衣一行人。
……
另一旁,早早被穿上盔甲的席衡被青霜带到前线,周围都是拿着猎刀和长枪相斗的夏家军和匪人,呈现一面倒的形式。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转头看向在旁护卫他安全的青霜:“这是让我……”
青霜了然:“女郎意思是这些人都是罪大恶极之辈,没有无辜的人。现在局势控制得当,正适合郎君用来练手,见血。”
席衡是个热爱和平的人,除了福利院一些不可避免的孩子间的“纠纷”外,上辈子他很少用武力解决问题。
实际上,当他成年长到一米八八又开始健身练出一身漂亮的肌肉后,基本上不会有人想不开和他发生冲突。
而现在,即使他身体素质已经恢复到当年的水平,也没想过和人搏斗——更别说搏命了。
席衡怀疑了一秒,自己抱大腿是为了可以咸鱼是吧?
为什么开始新兵训练了,没等他想清楚,青霜已经不耐烦地用剑鞘敲击席衡后背:“请郎君准备好,某要放匪人给郎君练手了。”
破风的声音响起,席衡脸上一麻,面前突然出现一把大刀,席衡反应过来,提起长刀阻挡……不用他做思想建设了,先扛住对面这个对他有杀意的匪盗吧。
渐渐,周围砍杀声淡去,席衡只有眼前的虬须大汉,对方眼神一时看向他的脖颈,一时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小路……席衡知道对方想尽快将自己解决,然后从自己身后逃走。
他是这么明显的软柿子吗?
好吧,他是。
席衡再次扛住对方的大刀重砍,同时左退两步,躲开右方甩来的腿鞭。
这两步左退露出一个空间,虬须大汉眼神一亮,顾不上与席衡缠斗,再次向席衡甩去腿鞭,企图再度逼退席衡。
席衡看清了他的意图,他眉头微挑,充斥鼻腔的周遭混合鲜血和泥土腥味,以及雪花落在脸上融化的微冷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更加理智地分析现状。
同时,虬须大汉眼中黏腻的恶意让他想到夏文柳的叹息、皱起的眉头和咬牙切齿的话语。
心中一直压抑着的负面情绪涌出,那些负面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杀了这个人。
身后的战斗已经落下帷幕,一众夏家军的军士或明目张胆审视席衡,或悄然窥视席衡,他们都在看——他们主帅的良人是英雄还是狗熊。
席衡如芒在背,席衡热血沸腾。
身侧的虬须大汉露出笑意,从空隙咬牙全力奔向小路,快了,躲到山里就难找了。
下一瞬,背后一阵剧痛,温热的鲜血浸染整个背部,长刀的破空声和颈部的骨折声传来,虬须大汉还在想,快了,逃出去了。
嘭——,一具无头的身体趴伏在泥路上,掉落的头颅被卡在稍远处的灌木上,睁着带有笑意的眼看着自己的身体。
和一旁的席衡。
席衡清晰感知到,这是他亲手砍下的头颅。
真像是一场梦。
席衡转身面对夏家军军士,青霜站在其中指挥善后工作,他们和席衡对视后,都微微向他点头。
席衡回以微笑,这些人现在的目光,就像是成亲时落在他身上的花草。
后面发生的事情席衡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他回到高州的客栈后,便开始发烧,请来医工,说是惊厥导致的情绪起伏伤身云云。
席衡半梦半醒时听到这话简直想笑,惊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被吓出病!
无论他承不承认,吃了几副药后,席衡确实退烧并且渐渐清醒了。
在他睁开眼之前,先闻到的是混合着血腥味的墨香,既让他心潮澎湃,又让他安定神志。
席衡知道,此时躺在他身边的,是夏文柳,他在这个世界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