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之前,在席阿翁、席母、席衍和丹娘子的陪同下,先对安放在前厅木桌上的祖先和席父牌位进行祭祀。擦拭牌位,烧纸钱,上香,跪拜。
用三升大米填高粮臼,一张竹席掩盖住院内水井,用虞美人的花枝塞满窗户,放三只箭在大门、主卧和灶房的门上卡住,用以辟邪,并且祈求兴旺。
新妇子在隔壁小院出嫁,为了遵守礼节,席衡绕过城内主街再回来接亲。
席衡僵硬地骑着高头大马……是的,他初步掌握了这项技能,但不精通。
表面游刃有余,神态自若,余光看到急忙避让的白发丈人和孩童,席衡再次减缓速度。
接亲的阵仗不大,加上抬轿和媒人,前后不过十人。毕竟席衡本质上是个泥巴都没洗干净的田舍汉,夏文柳表面身份杜三娘更是只有一个胞兄。
席衡晕乎乎地看着席母、丹娘子、嘉娘子挡在接亲的门后,笑嘻嘻地从顶上扔出一些桃花、艾草之类的杂物,一旁充当表兄的青霜拿起稻草扎就的扫帚敲打席衡。
待杂物挥洒完毕,席母催促让席衡以春花为题,作催妆诗,周围人齐呼:“新妇子,催妆出,上红轿,觅情郎。”
席衡才拙,提前几天打磨好一首还算不错的,没想到席母当场改题,不由往后扫了李医工一眼——你们成婚时等着。
席衍作为从弟配合地帮席衡改诗,两人度量后又往里面赛了几张红封,随即高唱催妆诗,席衍在一旁掩面闭眼……席衡坚持诗中出现柳字,以致这以春花为题的诗被喧宾夺主。
好不容易这群拦路的娘子们让开一步,丹娘子悄悄扯住嘉娘子又往后几步。
席衡迫不及待带人撞开大门,门户洞开后,一身绿袍红裙的高挑身影赫然矗立在前厅前。
席衡与那道身影隔扇相望,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以团扇掩面的女郎含笑向席衡轻轻眨眼,跳跃在扇面的松鼠同时向席衡抛了一颗栗子。
身后的席母低叹,不着痕迹地推了席衡一把,周遭的喧闹涌入席衡耳中,女郎的轻笑声却清晰可闻。
后面的事情席衡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原本该上轿的夏文柳,单手持扇拉着席衡的衣袍,把他带到了高头大马上。
周遭的孩子惊呼:“新妇子抢亲了,喔~”
周围人群笑作一团,抬红轿的轿夫茫然地留在原地。
两人不管身后的队列,驾马离开。
原路返回又绕过城内主街,路上遇见捂嘴嬉笑的年轻女郎,被稀稀落落地抛了一些百合和并蒂莲。
席衡分不出周遭的花香源自哪里,但身前女郎的墨香像是扯住了他的理智,让他只能随身体记忆行事。
在祖先的牌位前行对拜礼,送入新房,一路上席衡都只看到夏文柳宝石般剔透绚烂的双眼,时不时对席衡“传话”——虽然看不懂。
席衡悄悄向夏文柳皱眉摇头:不懂。
夏文柳抬眉,微皱,点头:知道了。
一众女子拥簇着他们坐到床上,用铜币撒在床帐上,落地的钱币被偷偷进入的孩童收走几枚。
米夫人取来一碗烤羊肉片,慈爱地夹一片给夏文柳咬一半,又把剩下的递给席衡,待两人分食完毕,又取来一瓢微绿的浊酒……一看便知道度数不高。
也是先递给夏文柳,在递给席衡。……到最后的“却扇诗”作完,席衡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在众人目光下,席衡没有多说什么,与夏文柳对视一眼后带着其他人离开房间。
傍晚清欢楼的流水席已经摆上招待百姓,娶亲的院子里也摆上五桌。
两桌招待官府的同僚及内眷,一桌衙役,一桌招待赵家村村长和席家的一些叔父。
最后一桌是席母、米夫人和丹娘子这些亲近的女子,值得一提嘉娘子的姐姐姐夫也被夏文柳邀请来。
把夏文柳送入新房的席衡站在前厅接受祝贺,府衙的同僚做表面功夫,前来送礼祝贺,却都托词有事先走,知州甚至只让管家前来送礼……对他来说大概已是极限。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跟在嘉娘子身后一同道喜,席衡立刻意识到,这是嘉娘子的姐夫,对方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投注到青霜身上。
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老人靠近青霜,青霜微微摇头,老人止步,随着嘉娘子一同离开。
席衡送别亲友后回房,按理还有闹洞房的环节,席母和米夫人拿着扫帚把理按下去了。
房中的红烛在柔柔燃烧,乖巧地不响起火花声。
只留下夏文柳和席衡两人的房间,突然从窗户翻进几人。
席衡起身挡在卸妆完毕的夏文柳身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人起身后对席衡叉手行礼,席衡细看,竟然是沙慧,旁边的女子跟着叉手道:“奉主家命令,前来为大娘子添妆。”
夏文柳坐在床上,伸手戳席衡的腰,席衡下意识闪避回望,夏文柳抬头笑眯眯地皱皱鼻子。
席衡反手捉住她的手,包在手心里,顺手将玉佩塞到夏文柳手中。
夏文柳扬眉,含笑一把将席衡扯坐在身旁,席衡顺水推舟坐稳。
她对席衡做口型:“谈恋爱?”
席衡局促点头。
此时翻进来的第三人身着白衣,正皱眉打量席衡,眼中闪过不屑,在席衡看过去时快速收敛表情,叉手行礼。
夏文柳向女子招手:“楚翁身体尚好?”
女子走至床前五尺位置,掏出一份礼单,躬身递给夏文柳:“主家令某转告——鸿鹄之志既成,踟蹰之态莫显。”
席衡垂眸,看来女郎的外祖也期望夏文柳能问鼎。
夏文柳看完礼单后,从前襟掏出信件,递给女子:“转告阿翁——静观其变。”
女子退到一旁,沙慧和另一人面面相觑,沙慧笑呵呵摸摸胡子,装傻。
夏文柳含笑静看两人僵持,送信女子漠然扫视两人一眼,向夏文柳再次致意翻窗离开。
白衣男子无奈,前行几步,拱手行礼,又看席衡一眼,低声在夏文柳身前汇报卫南军近况。
“以源州为中心,邻近归心卫南军的二十五州,前些时日皆有世家大族集合部曲与佃户,冲击府衙和粮仓。”
府衙和折冲府早被卫南军掌控,等同于行政权和地方警备力量被卫南军取代。
这二十五州的世家……可以理解为太师党的潜在势力,他们对卫南军这群野蛮人不满,以为部曲与佃户的总人数能碾压卫南军。
没想到还藏着一股职业军人力量,以致全军覆没。
“被潜伏的卫南军尽数清除其首恶,并斩草除根,抄没家产。部曲被收编入军队带枷运粮,佃户返归原址耕种。”
夏文柳轻叹:“再筛一遍。”白衣男子垂首应诺。
席衡低眉垂目,坐立难安,他知道的太多了,远远超出书中呈现。
沙慧上前躬身,收敛笑意,沉声道:“驻守高州的将领养寇自重,纵容土匪屠杀村落,以百姓人头冒领军功,此人是武毅帝妃嫔至亲。”
夏文柳嗤笑:“揠苗助长,他发展势力的方法真是一如既往。”这个他是指武毅帝,看来他与太师之间出现了嫌隙。
沙慧:“某只能探听到,高州及相邻几州守卫将领,意图年后重蹈覆辙。”
夏文柳皱眉冷笑,慢慢变成咬牙切齿,寒目中泄出银光:“沆瀣一气的畜生。”
席衡感慨,龙傲天的揽权的方法都挺不像人能做出来的,难道这就是被称为“龙傲天”的原因。
席衡怕夏文柳气坏身体,拿起一旁的婚扇往她身上扇风,打断夏文柳的思维。
夏文柳果真被打断情绪,瞪了扰乱她的席衡一眼,席衡嬉皮笑脸。
她轻哼一声,夺走自己扇风。
白衣男子见状脸色复杂,在一旁垂眸等候。沙慧看两人一眼,脸色稍稍松快。
夏文柳思量片刻,低声对沙慧说:“此时不需再做打听,你继续扩张情报网。”
转头对上白衣男子:“夏勇,你准备三人份的五日干粮,明日午时启程。”
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席衡虽早知夏文柳会再次离开,却不知如此突然。
不禁愕然,抿唇等候夏文柳解释。
两人离开后夏文柳在房间踱步几圈,席衡上前彻底关闭门窗。
夏文柳思考完,转眼看见席衡表情,鼓鼓脸软声道“席郎,我们不若明日启程回娘家,回门为杜家祖先扫墓。”
席衡叹气,无奈点头称是。
夏文柳要去高州除匪,才成亲的他们得找个理由离开,用“杜三娘”回乡扫墓这个理由可谓合情合理,再加上若是遇上大雪封路,他们迟归更加合情合理。
即使很不舍他和亲人的第一个春节,但数个村落的性命确实比新婚和过年重要。
何况夏文柳本质上是他的上司,总不能当影响她事业的礁石。
夏文柳扬眉勾唇,右手搭在席衡肩膀,轻轻滑到胸膛,稍一用力,将他推到床上。
身体陷入软垫,天旋地转,席衡反应过来立刻拉过棉被掩盖身体,低呼:“女郎尚未成年……”
噗嗤~哈哈哈哈
夏文柳笑得花枝乱颤,反手拔下头上唯一的发簪,准确地抛在梳妆台上。
缓缓松散垂落的发丝像是随风飘荡的柳枝,轻柔地拂在夏文柳脸上。
夏文柳跪在床上,轻巧地把席衡推着翻一圈,把他推到里面:“别多想,明天还要出远门呢,早点睡。”
席衡躺在床上无奈回道:“女郎只会耍些唇齿之戏,真是孩子气。”
夏文柳躺下转身挑眼望他,似笑非笑:“若非席郎觉着我是个孩子,席郎今晚便能真正体会什么是唇齿之戏。”
席衡:“……晚安,女郎。”
“……”夏文柳故意长叹,摇头。
不一会,床上传出几声低笑,席衡感到有头发垂到脸上,他压低声音:“女郎。”
夏文柳清咳一声,在席衡额头轻轻一点,随即快速转身平躺闭眼:“席郎,晚安。”很快便沉睡了。
现在轮到席衡睡不着了。
在京城的前五皇子,现武毅帝徐牧也睡不着。
丰收政变时禁军和宦官挟持皇室成员的场景历历在目,虽然屠杀的现场徐牧并没有直面,但这份“体贴”才更让人不寒而栗。
——作为政变的上位的准皇帝,这些人却听命于太师,无需征求他的意见。处置皇室徐姓成员时毫无敬畏之心,那么对徐姓皇帝,又谈何忠诚。
只怕不知何时,在皇宫中的自己便会身首异处。
徐牧隐身在帷幕阴影中的脸泛出青灰色,满带血丝的眼睛转向床边脚踏上值守的小太监……一定要清除宦官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