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夜景澜的声音清晰又坚定地撞入两人的耳朵里,让两人双双怔愣住了。
尤其是夜景澜本人,他仿佛被金钟撞了个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不是,这话是我本人说出口的吗?鬼上身了吧!
可他的手还捉着人家姑娘的手腕,“罪证”昭然,无可抵赖。
更吊诡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慢慢湿润了,大有要掉金豆的趋势。
我的老天爷呀,夜景澜慌忙收回手,用袖子缝止住呼之欲出的眼泪,但那金丝绣花的袖口的材质磨蹭两下,竟让他的眼尾更红了。
我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都十几年没哭过了,这点破事不至于吧!
蓝甯儿从怔愣中恢复神智,心中一动,仿佛轻轻陷下去一小块地方,连忙掏出那条绣好的手帕,递给了夜景澜:“侯爷…真的不必为我如此为难,侯爷的苦楚,我都明白的。”
夜景澜衣袖遮面,后槽牙都咬紧了,我的苦楚你可一点不明白,我真没有这个打算。对他来说,在外人面前掉眼泪,简直跟衣不蔽体在太后面前遛鸟没什么两样,令人害臊!
慌乱中,夜景澜忽然感觉心脏传来闷痛,仿佛有一把大锤给予了他重重一击,灵魂与躯壳刹那间分离,撕裂成两半,剧烈的痛苦袭来,一种奇异的分裂感占据他的身体。天旋地转了一阵,眼前满是重影。
“侯爷!侯爷你没事吧?”蓝甯儿大惊失色,只见夜侯脸色煞白,五指紧紧抓住胸口,力气之大似乎要把整个心脏掏出来,冷汗顺着眉毛不停滑落。她也顾不上递出去一半的帕子,起身就要去找大夫。
“不…不用。”夜景澜声音颤抖着,使劲全身力气拉住了他。“一会儿,等我一会儿就好。”
蓝甯儿进退两难,内心宛如冰火两重天,但她还是当机立断,听了夜侯的话,蹲下来静静望着他,眉宇间布满忧思。
她帮夜景澜倒上了茶水,夜景澜仰头即灌,手腕都是僵直的,跟白酒似的。一杯下去,他倒是清醒了大半,疼痛驱散得差不多了。
因为他知道刚刚“鬼上身”的原因是什么了。
就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那个冰冷的金属机器提示音骤然响起:
【系统提示:原主50%记忆接受完毕,宿主将收获原主部分魂灵意识与共感体验。】
又是这个滞后的破系统!
夜景澜心里骂娘,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身体不受控制了:那些举动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原主的下意识动作!
虽然按道理来说,是他占用了原主的躯壳,但是现在夜景澜真的很想质问他为什么要“鸠占鹊巢”,不安安心心地继续“装死”,害得他要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毕竟记忆才恢复了50%,夜景澜只能感受到原主意识的存在,原主却并不能真的跟他进行对话。刚刚对蓝甯儿喊出的那句,许是阴阳两隔后,原主思念至极,难以抑制的迸发,犹如夜空中炸裂洒落的烟花,而后便无声无息了下去。
所以夜景澜得自己找补回来。
“昨夜着了凉,刚来的路上又吹了些风,身体有点应激反应,你没被我吓着吧?”
蓝甯儿摇了摇头,有点奇怪夜侯为何如此说,她的刚烈和悍然夜景澜最了解不过,握起刀来手都不晃一下,怎会被这点小事惊吓?不过这片疑云很快被太后“下毒”的内疚吞噬掉了。
一定是因为毒发的后遗症。蓝甯儿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也是,你怎么会被这种事情吓到,”夜景澜敏锐地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疑惑,迅速改了口,“毕竟,你可是连邹公子倒在你眼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套一下醉月轩事件的情况了。夜景隆那个怂包蛋子,现在说起蓝甯儿都战战兢兢的。“那姑娘看着邹旭见了血,连眼都不眨一下,好像盯着一团破包袱就这么软了下去”,这是夜景隆的原话。夜景澜只觉得好笑,估计这辈子夜景隆都会活在阴影之下,窈窕淑女化身索命厉鬼,花前月下变作阴森往事。他也真是活该。
蓝甯儿闻言一凛,内心骇然,夜景澜知道这件事了。一颗心终于缓缓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夜景澜(原主)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澄澈得就像一弯沙漠清泉,这也正是她欣赏他的地方,在金陵城这乌杂的沟沟壑壑之中,夜景澜仿佛她最后的一片净土。蓝茵当然不介意于她无关之人的死活,但她十分在意自己在夜景澜心中的形象。
这计划正好实施在凌安侯重病期间,因此当时她还小小的庆幸了一下夜景澜不必知道此事。
“这件事,是周瑾一手操办的,跟我无关。”蓝甯儿一狠心,把真相掷了出去,毕竟她始终认为,夜侯还是那个置身金陵斗争之外的人,与她并无敌我阵营的分别。她试探性地搭上了夜景澜的手腕,语气里流淌着拳拳之心。
夜景澜没想到这么得来全不费功夫,差点呛着,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
“这样啊,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像你做的。”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模拟原主的菩萨心肠道,“好歹是一条人命,邹家真是怪可怜的。”
这下蓝甯儿觉得不疑有他,松了口气:“没办法,你也知道太后与女帝不对付,他们都是被拿来做了棋子罢了,都是命。”
夜景澜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那周瑾为何偏偏跟邹家公子过不去?”之前听白钰冷分析的时候提到,陛下手下最得力的其实并非邹氏一族。邹家是朝廷新贵,铁定了支持女帝也是因为他们自身根基不足,不像李家夜家,家族里都有太祖的“丹书铁劵”加持。
他们祖上是经营小商户的,一直到上一代,也就是邹旭的姑姑入宫后得了瑜光帝的宠幸封了贵妃,一家子这才飞上枝头变凤凰,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朝廷新贵。金陵城那些老贵族们自然是拿他们当空气感,偏偏邹家有些人,以邹旭的大表舅还有一堆亲戚为首,特喜欢找存在感,私底下闹了许多笑话出来,甚至,暗地里压下了不少人命官司。先帝做不到手眼通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其他的人就没有看法。
想起周瑾威胁她要告诉太后的恶心嘴脸,她心一横,至少在这一刻,蓝甯儿揭露真相的**达到了巅峰,“这都是因为周瑾跟邹家,有私人恩怨。邹旭的舅舅,当年害死了周瑾唯一的挚爱。”
“挚…挚爱?”夜景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八卦糊了一脸,万万没想到原因竟是出于这种狗血私人恩怨的戏码。
毕竟他没有正儿八经见过周瑾,还以为能跟白钰冷搞针锋相对排面的人,会多有纵横的谋略大计呢!蓝甯儿没开口前,他甚至把什么“以邹氏为引子,试探陛下党羽其他世家”的理由都预想到了,结果…就这?
看来是他高看周瑾这个人了,看来能跟白钰冷打个平手的根本不是周瑾,是太后她老人家。
蓝甯儿听不到夜景澜是怎么在心里编排周瑾的,自顾自继续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我之所以清楚,是因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还是我刚接手醉月轩不久。那时周瑾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乐师,每个月靠着给客人唱曲讨生活,据说是母亲去世后,他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不得不如此谋生。”
“还有这种故事?”夜景澜来了兴趣。
“嗯,”蓝甯儿摘下了面纱,精致面容尽显,“他的琴艺在整个淮扬一带赫赫有名,甚至金陵的人都有所耳闻,因此他初来乍到之时,便是以正规乐师的身份入的醉月轩。”
花楼里的规矩隐晦繁复,再加上崇明年间男风盛行,能做头牌乐师而非以色示人,以是极大的幸运。
回忆起来,往事镀上了一层弧光,蓝甯儿的语气有些感慨,“其实那时候的周瑾跟现在,真的很不一样,青涩稚嫩,就算是落魄时,眼神也是清亮的。”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狠戾阴暗,虚伪狡诈。
夜景澜摩挲着下巴,静静聆听。
“他原本计划着,攒够了足够的钱赎身便离开这里,自己开个琴坊,授人琴艺,也算遂了她母亲的心愿。可后来,他与一个来金陵赶考的年轻书生好上了,两人很是情投意合。”
哟,戏子和文人,一段佳话,上乘话本呀!
哎等一下,书生…应该是男的吧?夜景澜试探道:“那书生的名字是?”
蓝甯儿叹了口气,“他叫秦淮,就是秦淮河的秦淮,和周瑾同是苏州人,但想必前父母对儿子的仕途前程很是关照,不然名字怎会和金陵紧密相关?”
还真是男的!大瑜真是民风开放啊,有意思。
“能到金陵赶考,想必已是举人,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夜景澜悠悠地评价道。
“是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俩当时的事,我现在仍然历历在目。”蓝甯儿沉浸在回忆里,“秦淮家里情况不怎么富裕,全凭自己的努力才上了金陵城,包袱里几乎只有一点碎银盘缠。周瑾当时把赚到的所有银子,都拿来供秦淮准备考试了。”
“一切都在变好…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邹旭的舅舅邹元是个断袖的,不知怎的看上了周瑾,竟还打算来强的。秦淮恰好来找他,情急之下便把邹元砸晕了。本来也没多大事,可邹家急眼了,硬是找了个由头把秦淮下了狱,不仅如此,他们还花钱买通了狱卒直接对秦淮下了黑手…”
夜景澜听到这,算是彻底明白醉月许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周瑾简直是一比一还原报仇了当年的雪恨。看来周瑾对权势地位的渴望便来源于此。
“一个伶人,一个穷书生,毫无背景,毫无权势,无处申冤。”夜景澜不紧不慢,像是说书人的盖棺定论,“这也是你会帮他的真正原因吧?”
蓝甯儿喉头哽咽,“嗯”了一声,“邹家做的是黑心烂肺的事,自然罪有应得,可这金陵城下又何止这一桩冤屈?不过扯远了,周瑾自那时起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赎身脱籍之后,他就自宫去了皇都。直到他开始为太后效力,我们才有了联系。”
夜景澜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蓝甯儿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应该没有了吧,我并没有主动和太后提及过。”看着夜景澜严肃的表情,她的心也莫名跟着一起悬起。
“那你,可得小心周瑾了。”夜景澜眉间浮现出一丝不安,“这件事过后,你对他来说的利用价值就没有了,说不定…会对你下手。毕竟根据我的揣测,周瑾这个人,绝不会给知道这件事的人留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