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该死的希腊人。”舒梅尔在亚科夫的帐篷里气得直拍大腿。“他们就是这样目中无人,自以为是,恨不得将君士坦丁堡的所有外国人都赶走不可!”
“别放在心上,亚科夫…”尤比低着头,拽着他的手掌摸他的茧伤。“只是你的运气不大好,不影响胜负。”
“我根本不在乎。”亚科夫端起水囊灌了一口。“光这一场,我赢来的钱比从特兰西瓦尼亚带来的还多。你带回家去吧。”
他狠狠用脚踹了旁边堆满金币的木箱,倾泻难以纾解的愤懑。声音吓得帐外的两位侍从浑身打冷颤。
“我虽不是很懂比武竞技,不过整场比赛下来,类似的情况也不算少见。”尤比叹着气。“虽然拉丁骑士能到这来参加比赛,可被本地人排斥的生活属实不算好过。”
“他们能在这从商买地、担任官员。正是因为这个拉丁人才受排挤。这事就从威尼斯人开始。”亚科夫翻了个白眼。“然后皇帝又叫骑士们来当作笑话,当作远征的棋子。”
眼上遮着绷带的舒梅尔只静静地听着。
尤比沉默了一会。“…塞勒曼和你说了什么吗?”他小心地发问。“姐姐为何叫他参赛?”
“安比奇亚和我们在想一样的事,借着这场比武抢军队的职位,抢埃及的城。”
“我…我当初本不该…”
“我们和她不一样。”亚科夫忽然用极为严肃的语气打断他。“我们和她抢没任何需心中过意不去的。”
“…你说得对。”尤比攥紧自己的衣服。“我知道。”
三人在帐中安静下来。像是不可知的前途已陷进大雾之中。
“我会赢的。这事用不着你们担心。”亚科夫站起身来,掀起营帐的帘子。“你们只要看着,为我喝彩就够了。”
然而,第二日,亚科夫的运气依旧差极了。他抽到的第二位对手是一位骑士,可能是整个赛场中除去塞勒曼外最难对付的角色——那人擅使一只钉刺大锤,在亚科夫掀他下马后,竟发疯般想锤断亚科夫坐骑的腿,全然不顾这战马仍能做他的战利品——亚科夫为了保护陪伴他多年的良马不得已主动下马来,漂亮的盔甲被锤得一边变了形,可马还是伤了。他气得拔出剑想从那人头盔缝中插进去,可刚制服对手在地上,就听见对面认了输。
第三日的亚科夫不得不换乘尤比的黑色突厥马作战。那匹马太年轻,脾气不够沉稳,害得亚科夫不得不腾出时间额外驯它。可第三日在同一日有两场比武,本就时间紧迫。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暴晒日子,上午的对手尚好解决,可到了下午,亚科夫上了漆的漂亮头盔刚入场没一会就烫得难以忍受——血奴最终连着颈上的锁子甲薅了那刑具,冒险地裸头搏斗。他在对手三次要求他认输后狠狠打落了那人手中的剑,将那人按到竞技场边缘的墙上,隔着锁子甲用膝盖踹到呕吐。
第四日的早晨是个阴天,只剩努克一人帮他检查装备与马匹。“大人,达乌德生病了…”男孩难堪又难过地帮他系上锁子甲后颈的皮带。“他可能是昨天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那些活你一个人也做得来。”亚科夫黑着脸,将头盔上招摇的驼鸟毛一根根拔掉。“尤比和舒梅尔今天怎么没来?”
“我不知道…”努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我没时间出竞技场去啊,大人。”
“今天分组怎么分的?”亚科夫问。“我要上午和那阉人打还是下午?”
努克被他暴躁无理的用词吓得抿起嘴唇。“大人,该是下午…”他纠结地扣手上的指甲。“塞勒曼大人上午的对手退赛了,他直接在决赛等您…”
亚科夫抓起身边的一团红色破布——那本是他的罩袍,已被连日的打斗撕扯得不成样子。月亮与蝙蝠的图腾四分五裂,有几块丢在场上,缝补也难以复原。亚科夫抓起这昂贵的垃圾,一把丢它出了营帐。意料之外地,营帐外有个熟悉的矫糅声音被砸得叫喊。
“一大早你就斗志昂扬。”头上扎着发辫的瓦兰吉人掀起他的帐门钻进来。“有脾气对比武是件好事!”
“你到这来做什么的?”亚科夫的脸像教堂外恶魔雕像那般严肃又恐怖。“你想给我添乱,好叫你下的注翻倍地赚钱?”
“你说什么呢,我的注可都下在你身上!”
“我不信。”
“你莫要不信,我真的没给塞勒曼下注。”奥列格盘坐到他身边。“你还不知道吧,外面怎么流传这场比武竞技的决战?‘最野蛮的拉丁骑士与最老练的帝国将领之战’。这噱头够吓人的,下注的人数也数不清,筹码堆得山一样高。”
亚科夫不知该为这事高兴还是郁闷为好:观众们已觉得他必能进入决战;可人群正等着他在最夺目的奖台摔最大的跟头,好取笑他。
“你为什么给我下注?”他推着支开奥列格。“你不是觉得下注要瞧选手主人的气运吗?”
“我赌一件事。”
“什么事?”
“赌女人生个孩子要过多久。”
“什么?”
“我是被尤比乌斯大人支来告诉你这事的。”奥列格咧着嘴笑了。“因为我的主人今早开始生产,他今天兴许没办法来了!”
亚科夫上了马,细细琢磨奥列格的话究竟有何含义。骑士身上所有红色的装饰已尽数褪去,漆黑地候在场外,等待命运的审判。他掌心的茧伤好得很快,茧子越积越厚,像一层硬壳似的囚在手套中,柔软的内衬已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亚科夫不甘心地想,气运,这东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似乎不足为惧。可在最为关键悬殊的对决中,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也能决定天平最终摇摆的方向。
大竞技场的观众较前几日多了许多。他们的呼号简直像排山倒海的雷鸣,像要在可怕的挑战前先吓破勇士的肝胆,像地狱门前守门三头犬的咆哮,又像海面上勾人魂魄的塞壬歌声。荣誉与冒险是一体两面的,亚科夫想,战士便是这话最虔诚的执行者。
门轰隆作响地为他打开了——他接过努克递给他的骑枪,孤独地策马奔入浩瀚的沙场中。
卡纳卡基斯的宅邸大厅围满了人。尤比带着舒梅尔焦急地站在中央,紧紧交握双手。他的同伴眼盲了,手指枯槁干瘦,却依旧有血液的温暖在皮肉下流淌。一阵极为痛苦的、女人的嘶嚎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大厅中半数以上的人都被这声音击倒,扶着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蜷缩着跌到冰冷的大理石砖上,伴随那嘶嚎声一齐哀鸣,像是试图分享主人的磨难一般。
整间用于等候的厅堂如今看起来简直像炼狱,所有血奴都是其中扭曲的灵魂。
“母亲生下我是也是这般痛苦吗?”尤比的手指越抓越紧。“每位母亲生产时都是如此痛苦吗?”
“是的。”盲人也握紧了他的手。“神奇的母亲有孕育万物的本领,这痛苦便是代价。但这也是她们的选择。”
“哪里有的选呢,舒梅尔?”尤比要紧咬着牙才能支撑自己不流下泪来。“人究竟为什么非要生下后代,让更多的人一遍遍重复这些毫无意义的磨难?”
“若是亚科夫听到您这句话,”舒梅尔将他拥入单薄的怀抱中。“便会说您失去生活的斗志,全怪那戒指的事。”
尤比将脸贴在犹太人薄薄的长袍上。他离那颗脆弱的心脏那样近。他能看到千万血液挣扎着从血管涌入其中,为这样一个称不上卑劣或高尚的、可悲又可赞的个体拼命地流淌,催促那颗似乎永不停歇、永不知疲倦的心脏跳动。吸血鬼抬起头,瞧见他绷带下。两只松垮的眼皮中空洞无物,只没有目标地注视不存在的前方。
一排排奴隶从安比奇亚的卧房奔出,拉起大厅的所有窗帘。没过一会,这变得漆黑无比。奴隶们又点起灯烛,重新点亮这。每只火苗都摇摆着呈现一种诡异的猩红色,毫无温度,像放凉了的血的颜色一般——尤比想,鲜血本是温热的。
像是回应他的联想般,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正从生产中的卧房猛烈袭进所有人的鼻腔。尤比残忍地发觉自己竟被激得饿了。他向姐姐发出骇人嘶吼的方向望去。
他听到数不清的纷乱脚步声正在那细碎地踏。安比奇亚的叫声停了,呼吸声也停了。她作为活着的人的痕迹像被不知名的神明整块挖去,忽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地——一声清脆鲜亮的、绵长不绝的婴儿啼哭如雷鸣般爆发而出。
尤比张开了嘴。他怔怔地望向卧房的房门。
是伊萨克怀抱着那血淋淋的新生儿走出门扉。他面无表情,面容与身躯如广场的石像雕塑般僵硬。贵族牵动着手臂,镶满珠绣的袖子上染着浓郁的骨螺紫色。
“我有了一个女儿。”他举起怀中带着血迹的襁褓。
一只幼小脆弱的手臂如肉虫般从那蠕动着伸出——尤比看到,一枚黑曜石做底的,鲜红如血液的红宝石戒指正松垮地套在柔嫩的手指上。
下午,君士坦丁堡下起小雨。亚科夫与努克最后一次忙碌地擦拭武器上的血渍,检查它们的损耗。雨水让气温略有凉爽,可又叫人鼻腔中湿漉漉地粘腻,呼吸闷热。归好了武器,他又奔去马厩,瞧那匹通体漆黑只白色蹄子的突厥马状态如何——马不知为何闷闷不乐,只歪着鼻子靠在他手心上,像是撒娇,也像在为连日剧烈的厮杀感到不满——这不是一匹经过足够训练的战马。
“最后一场。”亚科夫拍打按摩它的后背,梳理它漂亮光滑的鬃毛。“再坚持一下。”
大竞技场的选手只剩下最后二人——亚科夫与塞勒曼的营帐被隔开了,分别在最远的两边角落,无法碰面。血奴理解裁判官这样安排的理由:谁也不想叫本该被十万人喝彩叫好的战斗在不为人知的场所提前上演,损兵折将,害了竞技最为**的表演。
骑士沉下心来,缓慢地、一件件套上锁子甲,让侍从颤抖的手指扣上那些皮扣,给穿孔的皮带打好结。
“皇帝来瞧这场决战了。”努克的声音像在冰天雪地里冻了整天似的哆嗦。“…他正坐在竞技场前视野最好的看台上。”
“你用不着怕皇帝。”亚科夫站在帐内一动不动。“他不是我们的对手,只是个观众。”
“您,您说得对。”努克为他系好最后一个绳结。“祝您武运昌隆,大人。”
亚科夫拾起头盔,套上头去。他的视野在阴雨天里变得更为黯沉,只余视孔处透入的一丝光亮投在他眼眸上。
“走吧。”他牵起缰绳。“该入场了。”
观众席的上空被挂满了昂贵的紫色帷幔,决战使气氛较前日更为热烈。亚科夫不知观众们是为了什么才这般疯狂。这对他而言算是虚荣的放大,也算是勇气的考验。他已没了鲜亮的罩袍与旗帜,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自信自负些——红色是血的颜色,象征伤病与痛苦,亚科夫想。只他身上纯粹沉郁的黑色才令他更为可怖,如地狱中策马而来的死亡使者,没人不为这样强大的骑士感到胆颤。
整座宽阔的大竞技场只为他与塞勒曼二人而备。亚科夫在震天响的欢呼声与辱骂声中走过门栏。极远地,他便瞧见塞勒曼在对面,身着白袍,从立着四匹鎏金青铜马的门下缓缓策马行来——他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在阴霾的天空下闪闪发光。
二人在侍从的陪伴下踏着沙土,绕场巡游,淋漓地沐浴在所有观众的视线下。最终,在乐声中,二位勇士停在场中央三头蛇柱的喷泉前,面对皇帝所在的中央看台。
亚科夫尚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皇帝的脸。那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一张极为华贵的椅子上,右手托着十字装饰的王权宝球,左手握着镶满宝石的黄金权杖。他的肩膀上披着织金边的深紫色斗篷,腰间与手臂都箍满金色的镶嵌珠宝。亚科夫在头盔下注视他的神情。皇帝的精神似乎不算上佳,也许是并未对这场比武抱有太大兴趣。他想,这该正是世界上最为自负自满的人之一,威压似头顶的乌云般飘荡在上空。
“出色的勇士。”皇帝简短地称赞他们。“我将遵循传统,为胜者献上黄金制成的桃金娘花环。”
一位宫廷女官从箱中取出一顶精巧纤细的花环冠冕高举展示,叶片薄如蝉翼,叶脉栩栩如生——亚科夫的视线顺着她手臂动作——他忽然瞥见一个缠满头巾,戴着面纱,包裹严实的贵族一声不吭地在鼎沸的观众席中望着他。在贵族身边,一个衣着简朴、装扮类似的,看不出性别的人坐在他身边。二人贴得很近,相互依偎。
那是谁,一个麻风病人?亚科夫的视线很快被强迫着移回来。他低下头,在头盔下咬住自己干裂的嘴唇。
“愿主的恩典在神圣的竞技场上与我们同在。”一位主教上台前来。“你们为荣誉与胜利而战,但真正的胜利是对上帝意志的忠诚与对弱者的仁慈。
“这不仅是□□的较量,也为心灵的洗礼。胜者应谦逊感恩,败者应宽容大度。
“愿你们以骑士之风度、公正为准则,战士之荣耀、勇气为目标。践行信仰之道。
“愿圣母玛利亚的慈爱与圣灵圣子圣父的庇护伴随你们。”
主教用银柳树枝蘸了清水为他们赐福,可亚科夫分不清是圣水还是雨滴落下来。他策马转头,将手中的骑枪与塞勒曼的长矛碰撞出声。二人的马匹被侍从牵着奔跑回入场处。
场中的裁判官举起了旗。象征开战的鼓乐与号角声响了起来。
亚科夫端起骑枪注视那面在雨中垂着头的巨大彩旗——旗帜落下,他紧夹马镫,□□的黑马如闪电般飞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