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比赛开始的头一日,尤比就携着舒梅尔到大竞技场来。“你的对手,他的祖母是姓科穆宁的。”尤比探头探脑瞧骑士与将领们。“出身高贵,不过本领应该不怎么样。”
“我根本没细看那小子。”亚科夫皱着眉头打量他的两位同伴:一位在炎热的夏季浑身裹满衣服,不小心漏出头巾的几根发丝正在太阳下冒烟;另一位显然已经不大适应出门在外的生活,眼盲的不便叫他束手束脚。“…进帐篷来。”亚科夫瞧见已经有些骑士对犹太人投来敌意目光,推着舒梅尔的背塞他进门。“别在外面聊。”
“你该细细和我讲讲骑士竞技的规则。”舒梅尔把拐杖放在一旁,坐到狭小的帐内。“看看我能给你出上什么主意。”
“你帮不上我什么。”亚科夫将帐篷合起帘。“规则简单得很:每方一人一马上场,侍从负责递上武器,打斗至一方认输为止。胜者俘虏败者,得到场上的盔甲、马匹、武器,等着人来支付赎金。等竞技大会结束,兴许我还能赚上点钱回来。”
舒梅尔听了这话,习惯性地搓摸起自己的小胡子梢。“光从你说的这几句中,我已能推断出些事情。”他绷带下的嘴笑着。“比如说,若是有骑士光冲着赚赎金来参赛,为了防止自己的积蓄落入他人之手,他们必会在遇到强敌时提前退赛。所以你该锋芒毕露,该能少几个对手。”
“真想赚赎金的骑士都在城外打团队战斗。只要有能耐,想俘虏几人就几人。”亚科夫不可置否。“不过不影响我今日狠揍那安杰洛斯一顿。”
“可…可是他要是非不认输呢?”尤比却担忧起来。“他是帝国的大贵族,谅你不敢得罪他,拿这事拿捏胜负怎么办?”
“这真是只有你才问得出的问题。”亚科夫不屑地发笑。“众目睽睽,他不认输,我便在场上杀了他。到时是他的命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可要好好想一番了。”
“不如说,贵族才最惜命。”舒梅尔一边赞同,一边为这野蛮的发言叹息。“在竞技场上杀人,可没人觉得是犯罪。”
说着,外面传来整齐的鼓点声——今天的第一场竞技比赛即将开始。
“行了,你们俩别总是在候赛的地方转,特别是尤比。”亚科夫站起身,理了理盔甲上的流苏,将头盔戴回头上。“还有什么疑问,去观众席看上两场就明白。”
“好吧。”尤比抚平自己的面纱。“我也瞧瞧塞勒曼的战况如何。”
竞技场足够大,整块场地被划分为四块,同时进行比武。这共有拉丁骑士39人,希腊将领23人。第一天,将举行31场比赛,淘汰一半败者;第二天15场;第三天决出前4名;第四天既最后一天,冠军将在下午诞生,迎接皇帝的嘉奖。尤比算了算场次:若亚科夫想拿到冠军,需要在这四天内与六人决战——乍听起来,似乎对他的骑士而言不算作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
不过他一想到塞勒曼拦在去路,心中便愈发滋生忐忑。
“请别紧张,大人。”娜娅为他撑着伞,小心地整理头巾。“有您的祝福,他必定得胜。”
“我知道。”尤比不甚有耐心地回答她。“你专心给舒梅尔讲场上的情况就好,别打扰我。”
娜娅不再说话,静静闭上了嘴。在她身边,舒梅尔也一言不发。
观众席的人群交头接耳,像一锅微微翻涌的麦粥。第一批入场的战士们令他们猛地沸腾起来——“头四场开始了!”尤比抓着舒梅尔的手腕叫喊。“…我看到塞勒曼,他竟是头一场比试!”
“是吗,运气真好。”舒梅尔看不到场面,只静静地在座位上竖起耳朵。“出场得早,第二日恢复体力也更快些。”
尤比聚精会神地瞧选手的动作,琢磨赛场上的规矩。塞勒曼只带了一位侍从,貌似是那位“温顺者”,尤比尚记得他血的味道;而他的对手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位倒霉骑士,穿着昂贵鲜艳的蓝色罩袍,画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金色狮子,像是意大利来的。上场前,侍从为选手仔细检查身上的盔甲是否牢靠,每根皮带与绳结都系得一丝不苟。选手们提枪上马去,向可能杀死自己的对手庄严行礼,将手中武器的刃碰撞出声,以示尊重。他们的马绕场一周,又回到出发的地方——头盔的面罩被放下来,气氛一下变得紧迫肃杀。尤比感到仿佛一块冰被放在他鼻子下面。
观众们发出高亢的呼号,催促他们厮杀。
裁判的旗动了。四场比赛同时开始。马蹄扬着尘,叫场上沙土弥漫。四周激昂的尖叫瞬间变得震天响,盖过了骑士的吼叫与马匹的嘶鸣。
有些骑术不精的人没法控制自己的马在对冲时仍能保持冷静,他们的坐骑慢下来,很快就会被长矛顶翻落地——尤比想起亚科夫曾告诉他,在这种决斗中,谁先落了马谁便危险地陷于劣势——贵族迅速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塞勒曼的第一击就将他的对手掀下了马。
老练血奴的长矛尚结实,他调转马头,一刻不停地朝那可怜的对手冲锋而去。对手不肯认输,拔出剑想将来者劈下马来。那真是太难了,尤比抿着嘴唇抓住看台的栏杆想,长剑哪够得到马上的人?塞勒曼的矛尖冲着那骑士的头盔顶去——铛地一声,那块漂亮光滑的铁皮瘪了一大块。他的对手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场上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今日的第一位胜者仅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决出。
“他死了吗?”尤比震惊地瞧那骑士被自己的侍从拖动离场。“他的头盔被戳扁了!”
“未必。”舒梅尔用拐杖点着地。“不过把头拔出来肯定需要一番功夫。”
真是野蛮血腥的活动!尤比叹着气,看塞勒曼抬起头盔的面罩,露出一张温和笑脸迎接观众的赞美——他顺着那视线望去,忽然发现海伦竟正在离他不远的座位向塞勒曼招手。海伦也发现了他,转过头来惊喜地笑。裁缝师挤开狂欢的观众们到尤比身边来。“尤比乌斯大人,我以为您会找个更好的席位观赛呢!”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真是场精彩决斗!”
“希望亚科夫也这样顺利便好了。”尤比在面纱下叹气。
“他不会有问题的。”海伦笑着安慰他。“您的骑士本领高强,绝不可能第一轮就落败。”
“你说得对。”尤比的手套被他拧得发皱,板着张脸凝视场中剩余的战斗。“你来这瞧塞勒曼的比试吗?”
“也不全是。他输了赢了又与我无关。”海伦拿出一张莎草纸,上面誊着些纹样服装,写满标注。“我是想画下现在的骑士们都时兴些什么装饰。”
尤比敏锐地发觉舒梅尔的心跳正被这话惹得不规律地加速。“我们等亚科夫出场吧。”他立刻转开话题。
达乌德与努克像两个精力旺盛永不停歇的水车般,在场中场后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大人,您没什么可担心的。”努克拍着胸脯向亚科夫保证。“我们把场上选手瞧了个遍。这些人的块头没您壮,力气没您大,骑术与武艺也不如您。您取胜根本是注定的事!”
“胜负不光看这些。”亚科夫不悦地瞧见太阳移至西侧,天色已有暗沉的迹象,可仍未轮到他出场。“我的运气在这些人中垫底。”
“运气哪那么重要!”达乌德焦急地跳起来。“大人,您别担心!”
“我还用不着两个毛头小子安慰我。”亚科夫戴好头盔,推着他们的肩膀出了营帐,牵起缰绳。“做好你们份内的工作。”
他在竞技场地下的升降台上就能听见场上十万人癫狂的叫喊。在他身旁,马匹烦躁地抬腿又放,蹄铁在地面摩擦得铮铮响。亚科夫一个字也不想说——他想起冬天回君士坦丁堡的船上,尤比送给他的那本书。“自由的簇拥者们被俘后在角斗场中流血牺牲,沦为玩物。”血奴想,他正站在一千年前角斗士曾挥洒生命的地面上,重复他们作为玩物供人取乐的一生吗?这想法令他看到铁锈便想起鲜血,瞥见沙土就念起杀戮,连观众的欢呼也听起来像海面上呼啸而来的暴风雨,等着将他吞噬。
但他又想起尤比的脸——他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毫无预兆地,他与马匹被托举着到场上去。燥热的空气与明晰的视野令亚科夫再没胡思乱想的心思。他一眼就看见他的对手已站在他对面,身着醒目的蓝色长衣。那上面画有一位背有双翼的纯白圣人。
达乌德与努克从场边奔来,围前围后检查他全身上下每个皮扣与束带。有个不知是裁判还是主持的家伙聒噪地介绍他们的出身,嗓子已快嘶哑了——亚科夫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翻身上马,从达乌德的手中接过他的骑枪。
他也瞧着对面那年轻人翻身上马。二人策马行礼,互相打量。亚科夫简直能从每个细节中找出破绽来:这人的马镫与鞋子大小并不匹配,极容易卡住。虽降低了落马的风险,可更大的隐患被这可悲的贵族忽略了。
想到这里,亚科夫握紧手中的枪杆。他在头盔下无人知晓地微笑起来。二人回到原位,等待出击。
裁判的旗帜从他视线中一晃而过——亚科夫的双脚猛地踢向马腹。他相熟多年的坐骑知晓他的意图,调动健壮的肌肉,由慢及快地奔驰至一个可怕的速度——对面的骑手虽年轻,但骑术尚可,坐骑精良。两匹马相向而行,迅速靠近。
亚科夫已练习骑枪数月有余。虽不喜欢,但他的训练有了成果。
他的手臂较对面更长,使矛头更先刺中了对手的一侧肩膀——亚科夫精妙地挑选了一个易于着力又结实的部位作为目标。对方不至被高鞍护住,也不至轻易躲开。尚第一个回合,那贵族就被他的戳刺掀下了马背。
亚科夫丢下骑枪,从腰间拔出长剑,颇有余地地缓缓调转马头——场上正激起一片惊呼声音。如他所料,那姓安杰洛斯的战士被顶下马后,鞋子被死死卡在了马镫上。他的马匹被这累赘吓坏了,在沙场兜着圈狂奔,将着甲的希腊将领拖在地上踩踏——亚科夫想,这场决斗该已算是结束了。
然而他幸运的对手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脱了困:一位看上去颇有经验的老侍从迅速喝住了马,正手忙脚乱地帮忙拆下马镫上的鞋子。骑手的双手双脚都未被踏到,只受了些皮肉伤。
有个厉害侍从也能算作骑士竞技的本领吗?亚科夫不悦地支开达乌德与努克,一刻也不愿等地再次狠踢马腹——这是个好机会,他想,兴许能将那侍从一并杀死——他大叫着,试图恐吓那匹惊魂未定的良马,举起手中的长剑,呈一副极为凶残的模样。
马匹被他的叫喊吓得再次狂奔离开,可那贵族已在侍从的帮助下脱了困。他翻滚着推开年迈的仆从,试图躲开亚科夫的剑刃——亚科夫的长剑没失准头,却未能破甲。血奴后悔起自己不该丢下骑枪。若是如此,这人该已毙命在这了。他在闷热的头盔中滴下汗水来。
那贵族似乎惊恐地正说些什么,可亚科夫什么也听不见。他第二次调转马头,挥舞着长剑上前——可他被裁判的彩旗拦住了。
“他说中场休息,停赛了,你这野蛮的骑士!”裁判的嘴里大喊着拉丁语。“过会再战!”
“哪有这种规矩?”亚科夫气得勒紧缰绳,他的马在沙土上胡乱踏步。“我从没听说过骑士竞技还许中场休息,懦弱的胆小鬼!”
“这是皇帝为本场比武增加的规矩!”裁判训斥他。“不许和我争辩!”
“你这该死的蠢货。”亚科夫上前去,一把抓住裁判的领口。“叫停不是认输。他只要不认输,我就该全力冲锋战斗!”
还没等他继续辱骂些更过分的词出口,场上的观众们竟发出指责的声音来。“野蛮的拉丁人!”他们喊道。“卑鄙无耻,毫无道德的蛮族!”“这西方来的野人打裁判官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本未注意这场的其他观众也被惊动,转头瞧这发生了什么。
亚科夫在头盔下紧张地转眼睛。这才是头一场,他想,头一场便出这样的岔子吗?这的观众不分青红皂白维护希腊人的脸面,只在乎帝国的荣誉吗?他正在遭遇什么,该怎么做为好?他该放下手中被他提起来的裁判官,低头认错吗?凭什么?
“罢了,我认输。我的本领不如你,再打下去也是枉费。”那姓安杰洛斯的,身着圣人家徽的希腊贵族却走上前来。“场上的战利品都是你的了,骑士。我的家人会付你一笔赎金。你要多少金币?”
这算什么?亚科夫被闷头一棒似的暴怒击得头昏脑胀。这虚伪的贵族为何不刚刚喊认输,而非要现在说这话呢?他的嘴唇在头盔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揪着裁判的手越收越紧。
“还打不打了?”他听见观众席中有人不明所以地大喊。
“该让他禁赛!他竟敢和罗马的裁判作对!”
“他侮辱皇帝!”
亚科夫的心像沉进海中的石头似的又冷又硬。他放下裁判官,让这骂骂咧咧的偏心蠢货回到地上。
“我想您尊贵、高尚的美德值一万拜占特。”亚科夫恶狠狠地开口。
他轻轻用脚跟碰了马,带着两位不知所措的侍从转头离开这虚伪的赛场,根本不敢抬头寻找主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