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大竞技场本是为罗马人的战车比赛而建设的。它又宽又长,中央被纪念柱与喷泉雕塑隔开,呈一个细长的环形跑道。这并非最适合骑士比武的场地。在场地被分隔开行赛时,亚科夫尚对此感悟不深。
他□□的突厥马体格远不如诺曼马。赛前它已在这漫长跑道行了个来回,现在正不悦地放慢速度,任亚科夫如何用马刺刺它也不改正——这不听话的东西,亚科夫在心中怒骂。它还有的是体力,却刚开场便露怯了!
塞勒曼的白衣白马在阴暗的天气中极为醒目。那粒白点迅速在亚科夫视野中放**近,长矛尖直直冲着他心脏的位置而来。亚科夫不愿回避,试着将骑枪顶到他肩膀上,用类似的伎俩挑他下马——他只在头盔中听见一阵震雷般的巨响,像有一只硕大飞虫飞进他耳朵里,贴着他耳膜振动翅膀。塞勒曼的矛头准头不够戳得歪了,顶到他肩膀上。如一颗攻城用的巨石的力道全被压在那块精美肩甲上,亚科夫被掀得猛地后仰,半个人耷在马鞍外面,全靠脚上的马镫踩得够紧才未掉下马去。
他恍惚听见十万个观众一齐发出吸气与惊呼的声音。亚科夫抓着缰绳抬起腰来,坐回鞍上。他发现手中的骑枪碎了一半,惊喜地回过神来——他也击中了塞勒曼!他的马正被吓得在场内飞奔,绕过赛道的一头弯道。亚科夫可惜地发现,那老练的血奴也未被他戳下马去,正在赛道的另一头调整速度——塞勒曼手中的长矛尚完好无损,正一刻也不停歇地再次朝自己相向而行。
亚科夫现在才知道有两位侍从是多必要的事。如果达乌德没有生病,他每圈便有两次机会取新的武器。他的脑子在奔驰中飞速转动。该拔出剑来对阵,还是躲开这次攻击,回到努克那再取一骑枪为好?
骑士谨慎地选择了后者。他俯下身子,调整姿势,将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塞勒曼的长矛没有第二次刺中他。二人错肩而过,奔回各自侍从所在的地方。
“大人!”努克为他递上一把新的骑枪。“这支没了,还剩两支!”
亚科夫来不及听这些话,抓了枪便飞奔。他□□的突厥马终于找回了状态,鼻翼大张着全速飞奔起来。他们在漫长的竞技场跑道上加速到一个恐怖的速度。这是个好机会,亚科夫想,该掀他下马!他取巧地将手臂伸直,想叫骑枪比对面的长矛刺得更远些。哪怕只长一寸,他刺中我的概率就小上许多!
那白色的人影再次逼到他眼前——亚科夫这才发现,塞勒曼长袍下的盔甲全不比他差。他的骑枪头透过布料,戳到一个光滑弯曲的金属表面,刚碰上就滑开。因为亚科夫未用腋下夹住这支骑枪,整根长杆从他腰侧险些脱扣而出,磨得锁子甲咯吱作响地崩开一条巨大裂缝。
但塞勒曼的长矛没能碰到他。二者又一次拉开距离,在场上转过半圈。
亚科夫不愿放弃。他仍有下一次机会。血奴调整呼吸,放平心态。他想,刺中最好,刺不中就再取一支。他俯下身子,掐起手中骑枪,端正地夹在坏了的锁子甲下——弯腰也是个增加骑枪长度的好主意,只是刺中的位置将更为靠下,靠近对手的重心,没那样容易掉下马去。
白马与黑马再次交锋——亚科夫这次感到一个沉甸甸的力道坠在了自己枪头。他死死用手套卡住骑枪,大喊着紧握。
砰的一声,他的骑枪又一次碎裂了。亚科夫不敢回头瞧结果。他只丢下手中残骸,去侍从那再取一支。“大人,大人!”努克高兴得像要跳起来。“加油啊!”
亚科夫这才发现身着白袍的敌人已被他掀下了马,狂喜的心情淹没了他——塞勒曼正像个没骨头的布娃娃般在沙地上翻滚,费半天力气才爬起来。他的汗血宝马已惊惶的跑到场侧,离他有不短的距离。
好机会!亚科夫忽然感到胜利的荣光似乎已悬在他头顶,触手可得。他狠夹马刺,策马沿反方向朝无防备的对手冲刺——可他瞧见,塞勒曼整顿姿势,弯腰拾起折断的长矛,摆出一个预备投掷的优美姿势。
这样远的距离,将长矛当作标枪来用,能击中自己简直是天方夜谭!亚科夫怒吼着提起骑枪,向不愿服输的对手冲锋。头盔的视野太窄,他只瞧见塞勒曼的脚在沙地上奔跑,一步步托着长矛摇摆加速。
血奴没想到塞勒曼投掷的本领这样好,矛尖直冲他头盔的缝隙而来。马与矛的速度都太快,他不得不立刻闪避,下意识学着少年时与鞑靼人骑马时学会的本领,想躲到马侧藏身——可鞑靼人的马镫与拉丁人的马镫构造不一。亚科夫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事,头盔便重重磕在喷泉池的边缘墙壁上——他竟自己摔下马了。
场上观众的声音已乱得听不出任何波动,像无数支激昂的乐曲一齐演奏,**的旋律交织错杂,丝毫不给人放松的时机。
亚科夫的视野一片昏花。他咬着牙想爬起身来——他的手先于头脑的指令拔出剑,挡住了塞勒曼的军刀。
“你知道吗?”安比奇亚在一张毫无装饰的面纱下低语。“从前没有你时,我与伊纳尔特也曾这样玩过。”
尤比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正张着嘴在人群中淹没,闷热的空气灌进他的喉咙,叫他干渴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们每人选一位血奴。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母亲的。然后将他们放进笼子里厮杀。”
“这为了什么?这样浪费他们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哪会浪费他们的生命?”安比奇亚惊讶地瞧他的眼睛。“顶多是看看他们谁更有毅力,更能忍受痛苦罢了。这样的人,血液有特殊的韵味。”
尤比依旧没听懂她的话。他担忧地望向场中缠斗的骑士与将领——他们在沙地上扭动翻滚,互相殴打挥砍,非至死不休。可刀剑与拳头都刺不穿彼此结实的盔甲,攻击毫无意义,只是一场单纯比拼体力的搏斗——吸血鬼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浑身僵硬。
“你去哪,我亲爱的弟弟?”安比奇亚扭头唤他。“你不打算继续骗我,骗所有人了?”
尤比头也不回地离开座位。他拖着繁复的长袍,身影迅速消失在竞技场的席间。
亚科夫的身体被塞勒曼的膝盖死死磕在地上。那里面疼得要命,该是肋骨断了几根。沙地柔软,他扭动着手臂挣扎出来,想抓到丢落在旁的长剑。他试了又试,手指胡乱摸索到一半,塞勒曼的另只膝盖就压在他乱动的手肘上。
“认输吧。”那可恶的深色面庞在头盔下注视他的眼睛。
“这是在竞技场,不是在训练场。”亚科夫的鼻孔和齿间尽是血腥味。他咧着嘴露出一个可怕笑容。“没乱七八糟的规矩,对吧?”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匕首,狠狠扎进塞勒曼膝盖后弯的锁子甲里搅动——他的对手终于发出一声痛呼,腿上卸了力气。亚科夫立刻一拳按倒他,拔出那柄匕首。那是特制的,又尖又细,像把刺针或锥子的形状,专用来刺进金属环的缝隙。
亚科夫满意地看到整根刀刃上满是血迹,塞勒曼今后该是个残疾,此生腿脚不再利索了。“你不认输,我就杀了你。”血奴举着匕首,又狠狠刺了塞勒曼一刀。这次扎在背上,那白色长袍一下血流如注。“你为了主人的利益,可以放弃生命吗?”
塞勒曼倒在沙地上,只痛苦地蜷缩着哀嚎。
他为何至今还不认输?这愚忠的奴隶,是什么信念支撑他坚持?亚科夫懒得追寻答案,他抓住塞勒曼的头盔,想给他的脖子来上最后一下。唾手可得的胜利正在他面前闪烁着下落,即将落入怀中,像美梦成真,像步入天堂——可亚科夫瞧见,塞勒曼背上,那片白色长袍上的血迹正在迅速回溯着消失。
血奴想起自己在钦察草原上与熊搏斗的经历,又想起尤比在他怀中被褪下指环,血液如红线般织回伤口中的奇妙场景。他的眼前闪过卡蜜拉葬礼上安比奇亚献祭不得的血液,巴图尔马车上为他讲述的神迹。他甚至想起特兰西瓦尼亚城堡中,那狂乱的,啃咬吸血鬼尸体的衰老神父。
他不认输地用那锥子似的小刀一下下戳刺洁白的长袍。亚科夫确信自己足够用力,刀尖上正传来结实的血肉质感——塞勒曼怪物般从沙场上爬起身来,用那只本该残废的腿踹开他。老练的血奴隐蔽地背过身去,从自己颈上取下那只可怕的匕首——上面没有一丝血痕。
“这不公平。”亚科夫崩溃般后退,大声怒吼。“这不公平!安比奇亚,这不公平!”
偌大的竞技场中无一人听到他的呼喊。他可悲的声音被淹没在十万人的欢呼中。希腊人为自己将领的顽强与幸运喝彩,并为骑士使用暗器匕首的不齿行为大骂不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无法分辨——绝望让亚科夫头晕目眩,几近透支的体力与胸腔中破碎的骨头让他的双腿像绑了铅块一般沉重。但他还是拾起了地上的长剑。
“这没什么意义。”塞勒曼也拾起自己的军刀,丢下那柄匕首。“这不是你的主场,亚科夫,我早告诉过你了。”
“我宁愿死。”亚科夫吐出一口污血。“我绝不认输。”
“如果你死了,尤比会悲痛欲绝的。”塞勒曼向他入场的地方示意。
亚科夫模糊的视线向门洞处飘去——他的主人不知何时已在努克身边,拖着那条长发似的缠头巾望他。吸血鬼的红眼睛正危险地暴露在阴天的阳光下,视线一刻不停地系在他身上。亚科夫悲哀地发觉,自己视死如归的心竟动摇了。
“你想怎么办?”塞勒曼问。“只要你认输,我便饶你的命。”
亚科夫的肺像吸了玻璃碎片一样痛。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摇摆碰撞,那疼痛更甚,更令人难以忍受。
“…过会再战。”他放下手中长剑,对着皇帝与裁判官所在的方向大喊。“我要求中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