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沁兰班,早在三年前为洛王爷唱了一出《长生殿》,名头便响彻了天南地北。
别的不说,现如今,谁人不知旦角李小玉扮演的贵妃酡颜迷醉,令人见之即为之倾倒?
其容姿、音色之妙人、动人,只简简单单一折《贵妃醉酒》,便足以轰动整个洛州城!
张员外的商路广阔,自然对那摘了梨园最高枝的沁兰班有所耳闻。
眼下听到褚照的话,他更加不敢夸张,连忙打嘴赔笑道:“瞧草民这眼界,殊不知自个儿是井底的那只蛙——长在青州城,没什么见识,还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这一番话,倒是让新来的县太爷终于正眼瞧了他。
那双似笑非笑含情目上下扫了他一回:“你倒是会说话。那今儿怎么安排,就你在旁边跟本县说个明白吧。”
“哪里哪里,能为父母大人做些什么,实乃草民之幸。”张员外的腰弯的更低了。
纵然如此卑下,他依然能感到自己的后背被王员外和吴员外两个人盯得要射穿四个洞。
羡慕吧?
嫉妒吧?
谁让你们两个没有我张金鸣机灵。落后于我们张家,那也是活该!
“包厢在哪,带路。”
褚照可不耐烦他们的眉眼官司。本来这种新官上任,需传见当地有名乡绅的事就让他够烦躁了,这伙人居然还在这里磨叽一磨叽二。知不知道他时间宝贵,一堆陈年旧案还等着他去审呢。别的不说,牢里的那匹狼还等着他提出去审一回。
——李老丈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令这个已让褚照隐隐察觉背后不简单的案件陷入了僵局。如果可以,他还想去利阳渠探个究竟。
张员外毕恭毕敬,引着褚照上了楼梯。
一楼的戏台上,书生柳梦梅正念着“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的名句,端的是柳思倦语,切切幽情,令人心折。
彼时,一阵料峭的风从楼外吹来,褚照正要继续往三楼去。
转角间,余光却瞧见二楼一雅间的帷幔,被风吹得飘拂起又落下。
他要上楼的步履一停。
“大人怎么了?”王员外和吴员外不知所以,争相关切。
“似是瞧见了一故人。”褚照眯了眯眼睛。
可是——没那么巧吧?
他来庆泽县是为了上任,那人来庆泽县是为了什么?
褚照突然有些烦躁。那帷幔落得实在太快,快的让他不能分清那根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到底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一把。
而那时见,离如今又实在相隔的太远……
耳边,传来张员外小心翼翼的打探:“既是故人,大人要去见见吗?”
“不见。”
褚照回神,却将手上那一把折扇重重打开。
想了想,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他哼了一声,又加了句:“是不是都不确定,又何必去扰人清闲?”
只是褚照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这句话时在暗暗磨牙。
张员外、王员外和吴员外:“……”
难道是非善的故人?
他们在私底下各自猜测起来。他们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在圣上面前可很有脸面,说是七品的小芝麻官,可别说知州了,就算是知府来了,也要给他们县太爷几分薄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故人,能让县太爷这样不高兴。
四人上楼。褚照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上楼时,那一层帷幔薄纱,被那柄让他直疑遇见故人的长剑的剑柄,轻轻巧巧挑开。
那一双不带感情的烟墨眸子,默默无语地看着他气冲冲上楼的背影。
因着这一变故,褚照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了。面对一包厢早在这里恭候,看到他来便连忙起身相迎的大小乡绅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就连圆滑世故的张员外都被他找了个由头喷了一顿。
张员外敢怒不敢言,谁让他有所求。在未达目的之前,他是不会跟褚照硬碰硬的。
只是这样一来,包括张员外在内的王员外和吴员外,都明白了二楼雅间的那个“故人”对褚照的影响有多大。
褚照自己也明白。
比如现在,他压根就听不进去这一屋子的人对他的拼命暗示,如果他肯把新发现的那条玉石矿给他们承包的话,就给他多少多少好处。当然了,即使他心情好,这些话他也同样听不进去。关于玉石矿承包,他有另外的想法。
左右都没准备这么轻易给他们,褚照理直气壮地一边敷衍他们,一边开起了小差。
他越想越觉得刚刚在二楼看到的那把长剑就是他熟悉的那一把。能这么清楚地记住一个只见了一次的人所佩的佩剑,除了那把长剑自身的因素,最重要的还是长剑主人本身!
她竟然说他生的不好看!
什么眼神啊?
爹妈生她时生早了没发育好,眼睛长瘸了是吧?
褚照平生最不能忍的一件事就是有人说他脸不好看!再加上那次见面实在不算特别愉快,是以,他只要一看到那把长剑,就忍不住拳头紧握。
呸!仗着自己是慧提大师的故友,居然敢对他的脸出言不逊!气死他了!
褚照选择性地忽视在他得知那人是慧提大师好友之前,她便毫无所谓地说了十分冒犯他的话。
这股经年之后再次升腾起来的气怒,一直回到县衙还没有消完。褚照独自坐在后衙冷静一会,没一下就后悔了,自己怎么犟着不去看看那雅间里坐着的,到底是不是她?
莫名其妙的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
思来想去,他叩了叩桌面,扬声:“来人!”
在外边守着的衙役连忙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褚照看了看他:“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衙役低眉顺眼:“回大人,小人卢谷忠。”
“卢谷忠……本县记得你是卢家村人氏?”褚照很快就从脑海里找到了关于他的信息。
“大人好记性!”
褚照扯了扯嘴角:“我这里有个活给你,办好了本县重重有赏。你去满春楼,好好打探清楚,今日下午的时候,二楼雅间是不是有个佩剑的女冠在那里听戏。将她来这的目的,眼下的落脚处都打探明白。”
“是!”
卢谷忠出去了。褚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安慰自己就算是也没关系,既然她来了他的地盘,岂有不让他尽地主之谊的道理?
——降妖除魔乃道家天职,庆泽县妖精鬼怪众多,刚好可以让她发光发热!
想到这里,褚照唇角忍不住高高上扬。
已经对可以坑到那人的场面喜闻乐见了。
手上公文处理的越来越快,直到崔鹤进来,躬身对他说:“大人。据刘来春佐认,那匹狼诨号黑旋风,他在庆泽县行事,素来是与他接头的。可惜黑旋风骨头至今硬的很,不肯将他背后的人招出来。”
褚照搁了毛笔:“可用刑了?”
“未有大人吩咐,刑房不敢妄动。”
褚照“嗯”了一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太乐意动刑的。倒不是仁慈,只是觉得还没有到那地步。只会用大刑拷问犯人的官可不是什么好官。至少不是他想当的那种官。
不当官也就罢了,当了官,就要负好那责任。不然他受官身庇护,不免问心有愧。
“既然他不肯招认,便冷他个几天再说。你先将手上的事务都处理好,过几天跟本县下乡。”
已是春耕季节,作为县令,除了审案,劝课农桑也是十分重要的。甚至其重要性还要排在案子前面。而褚照除了下乡劝课农桑,还准备看看除了新发现的那条玉石矿,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有益庆泽县的民生。
至于那匹狼……
褚照磨了磨牙,且让他再快活几天。
崔师爷应了,又问:“大人决定拿刘来春怎么办呢?”
褚照皱了皱眉。
崔师爷见状,道:“刘来春虽将其罪责交代完毕,但此人与庆泽县的种种异状牵连甚广。大人不妨先不上报州府,而是将一切都调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决定。”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褚照听懂了崔师爷的言外之意,略眯眼眸,“让底下人招子也放仔细了,别让他不明不白死了。”
崔师爷笑着应下。
卢谷忠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浑身软的像是中了说书先生口中的软筋散。环顾四周,天已经黑了。但是看不到星星。
黑茫茫的一片,又是野外,让他心中恐慌不已。
他记得他奉新来的县太爷的命令,去满春楼调查那名佩剑的女道。在得知确有其人,又有茶客说她往县城外去了之后,他追出县城。只是再问沿路过往的百姓,都对这个人没印象了。
反正都出了城,他想着卢家村的脚程也不远了,便回家了一趟。吃了碗面条填肚子,再出来,再出来……
卢谷忠使劲敲着自己的头,再之后,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出来了又干了什么?
怎么会在荒郊野外醒过来?
醒来时天还黑了?
一阵阴风刮过,卢谷忠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盯着他一样。不敢多耽搁,他拔腿就跑。
“呼——呼——”
风刮过地上的野草,刮过枝叶繁多的树冠,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狐鬼嬉笑。
“嘻——嘻——”
【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出自《牡丹亭 · 第二十四出·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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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岑元子她马上要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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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