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忻澜在地谷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在他不知朝暮的那些日子里,十二度寒暑已过。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竹床上了,屋内有些昏暗,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窗外传来清风扰动竹林的簌簌轻响,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鸟鸣声,听起来并不是很真切。
他扶着额头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他漫无边际地环顾着四周,一场长眠苏醒让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卧房的墙上挂着一条长长旗幡,虽然模模糊糊看不清上面的字样,他也记起这是他进地谷前让喻逍漓挂在他卧房的泽溪峰小弟子赠与他的“谢礼”。
他迟缓的思绪慢慢悠悠地翻了个滚,他才从一片茫然中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地谷里出来了,这里是他在修竹峰的竹屋。
他呆坐了一会,目光落向床边叠放整齐的衣物,随后拿过了外袍披衣而起。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桌椅屏窗纤尘不染,屋内还熏染着淡淡的用以安神的檀香,桌上摆着的是他常用的那套茶具,就连茶壶里的水也是温热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好像他从不曾离开过一样。
虽然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地谷里待了多久,但他知道,他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踏足过这里了。
他抬脚出了房门,去了竹屋后面的地瓜田,他本以为会看到一片荒地,不曾想这片土地不仅已经种上了地瓜苗,还有几个人在田间劳作。
那是三个男子和两个姑娘,都穿着仙山的校服,注意到蒲忻澜后,纷纷向他打招呼:
“师叔!你这么快就醒了!”
“逍漓师叔说你过几天才会醒呢!”
“醒了就太好了!”
蒲忻澜看着地瓜田里几个年轻人,有点没搞清楚状况:“你们是……”
“啊呀!师叔不认识我们了!”
“废话!这么多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女大十八变!”
“男大二十变!”
几个年轻人分别自报了自己的名姓,蒲忻澜这才反应过来,这五个青年弟子是棠荩的徒弟。
他惊讶了片刻就接受了“女大十八变、男大二十变”的现实,对他们笑道:“这么说,我这片山头这几年都是你们种的?”
“十二年啦。”
“都是我们种的。”
“有时候逍漓师叔也会来。”
“还有丛苋师姐和子宴师弟。”
“不过丛师姐和岑师弟后来闭关去了,就没怎么来了。”
蒲忻澜没想到他当初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几个孩子居然当真了,好笑之余也很佩服这几个孩子的毅力,他道:“这些地瓜苗长这么好,真是辛苦你们了,你们很厉害,师叔多谢你们。”
“师叔,您千万别这么说。”
“是啊,师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除了这些,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您还是睡了那么久。”
“我们都不辛苦,是您受苦了。”
蒲忻澜一时无言以对,他不过是感谢这几个孩子照顾他的地瓜田,怎么弯弯绕绕还感伤上了,接下来怎么办,难道要跟他们抱一起哭一场互诉衷肠?
好在这几个孩子并没有执着于蒲忻澜的回应,几人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对蒲忻澜道:“师叔,地里的活我们都干完了,就不耽搁了,我们去修炼了。”
“顺便把师叔醒了的好消息告诉师尊!”
“师叔告辞!”
几个青年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各自御起了自己的法器离开了修竹峰。
蒲忻澜看着年轻弟子们飒然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感慨道:“果真是长大了,都拿到契合的本命法器了。”
蒲忻澜下到田埂,沿着田埂巡视了一番他的瓜田,看着长势喜人的小瓜苗,异常满意,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他闲散地从田间走上了山道,感受着体内平稳运行着的灵力,并指念诀道:“风起。”
平静的山间顿时起了一阵穿林而过的清风,卷起蒲忻澜的长发和衣袍,顺着山道直向天际。
蒲忻澜看着自己的指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了然于胸,他套上外袍随意系了个结,运起灵力就地削了一截青竹,随后他跳了上去,御着青竹往峰顶而去。
峰顶的长青古松还是老样子,他常卧于其上的枝桠也还在,似乎更粗壮了些,蒲忻澜掠过古松,逆着山风疾速遨行于峰谷之间,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悬停在悬崖之上,看着流光纷呈的山涧,突然有一种想要成为那剑阵中一息的冲动,曾几何时他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进归墟剑阵的修炼之中,几乎为此奉献了自己的全部,那些年也是他自认为活得最有意义的时日,大概也是他这辈子最用功的时候,只可惜他实在是太过普通,修行悟道都搞不出什么名堂,年月久了他自己也倦了,便放任自流睡大觉去了。
蒲忻澜御着青竹向下沉了些许,迎着呼啸而来的山风可以感受到从修炼场震荡而出的灵法余波,他又向山涧靠近数十丈,在那激荡山息中慢慢放空了自己,这就使他御着的青竹有些摇摇晃晃,看起来莫名危险,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很喜欢这种随风逐流的感觉。
他还想再向前靠近一些距离,就在他兴致勃然地飘然前行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拦腰把他捞了上去,转瞬便落在了崖边长青古松的枝桠上。
好好的兴致徒然被打断,但蒲忻澜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没有给人脸色看,而是冲着来人笑道:“嘿,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你呢。”
“我才刚走了一会。”喻逍漓有些郁闷地道,他把蒲忻澜上下左右都看了看,确信他没什么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吓到你了?”蒲忻澜问。
“有点。”喻逍漓如实道。
“你怎么这个眼神看着我,”蒲忻澜见喻逍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有些好笑道,“受什么委屈了跟师兄说说?”
“没有,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了。”喻逍漓垂着眸道。
“十二年嘛,我听棠荩那几个小徒弟说了,从前动辄十几年不见不是常有的事?”蒲忻澜握着青竹从长青古松上跳了下去,他把青竹当剑转,“你一闭关短则十几二十年,长则百十来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喻逍漓下意识想辩解,却发现事实就是如此,他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这不一样,他那时和如今想见他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但这些,他又该怎么和他说呢?
他好像从来都不在意……
喻逍漓心里有些难过,低着头半晌没有言语。
蒲忻澜没有听见声音,回头看向他,既而往回走了几步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脖子,笑道:“怎么?几年不见还跟师兄生疏了不成?那如果真过个百十年你是不是不准备认我了?嗯?”
喻逍漓知道蒲忻澜是在同他说笑,被蒲忻澜这么揽着,他心里略微好受了些,他道:“我如果不认你,你会打断我的腿吧。”
蒲忻澜哈哈笑道:“你要是真不认我,我哪敢打你,你放个屁都给我崩飞了。”
“好糙的话。”喻逍漓略感无语道。
“话糙理不糙嘛。”蒲忻澜笑眯眯地说。
“对了,是你把我从地谷抬出来的吗?”蒲忻澜问道。
喻逍漓纠正道:“是抱出来的。”
“呃……”针对这个事情蒲忻澜想说什么,但感觉说出来又太过矫情,只能道,“这不是重点。”
喻逍漓看着地面摇了摇头,蒲忻澜这才注意到喻逍漓因一直在迁就着他的身高而弓着背低着头,他悻悻地放开了手,腹诽道: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明明小时候那么小一只,我单手就能拎起来。
喻逍漓奇怪地看向蒲忻澜,忽而远去的气息让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落寞地道:“我看师兄睡的很安然,就想让师兄离开的时候舒服一点,所以我觉得抱着的话更合适。”
都说了这不是重点!能不能结束这个话题!
蒲忻澜瞥了喻逍漓一眼,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促狭……这小子他娘的故意的!
“你……”
蒲忻澜正要发作,喻逍漓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给师兄备了桑落,晚些时候给师兄温一壶。”
蒲忻澜瞬间就被哄好了,想着这么贴心的好师弟,抱两下就抱两下吧,他的面子也不值几个钱,无所他谓了。
“嗯,好,”蒲忻澜端起了架子,虽然很满意但还是板着脸道,“做的很好,提出表扬,继续保持。”
喻逍漓神色柔和地看着蒲忻澜,温声应道:“是,师兄。”
*
从地谷出来后,蒲忻澜慢慢过回了从前那般“三天一小睡,五天一大睡”的混吃等死的日子,除了偶尔有人来看望他,他的生活和十二年前没什么两样。
又过了些时日,看望他的人也渐渐不来了,修竹峰就恢复了到了以往的寂静。
他不习惯早起,每每一觉睡到自然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因此和执着于帮他种地瓜的那几个泽溪峰的小弟子很少能打上照面,也就留他们吃过几次饭。
几坛桑落见了底后,蒲忻澜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的好师弟给他送酒,他又给喻逍漓发了几道传音符都没有回音,只好亲自去玉灵峰讨酒喝。
这天他去到玉灵峰,远远看见两个人站在檐下说着什么,其中玄衣玉冠的男子正是喻逍漓,另一名身着淄色衣袍的男子身量颀长,与喻逍漓一般高,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出挑,非常端正的剑眉星目,和喻逍漓的清逸不同,他整个人十分硬朗,笑起来还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朝气,那模样气韵倒有些像人间的将军。
蒲忻澜刚到地方还没走两步,檐下的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向他看过来,他便笑着调侃道:“这是哪位道友啊,这相貌看着着实养眼呢。”
喻逍漓本想提上一句,听到蒲忻澜的问话决定不说话了。
淄色衣袍的男子看着蒲忻澜,赧然笑了笑道:“师伯。”
蒲忻澜的笑容倏地僵在了嘴边,他茫然了一瞬,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比如喻逍漓又收了个徒弟,或是这小子非要认喻逍漓当师父,但这俩如果真是师徒的话,那真相就只有一个:“狗蛋?”
岑子宴向蒲忻澜见礼:“是我,师伯。”
蒲忻澜又道:“岑子宴?”
岑子宴道:“在。”
蒲忻澜沉默了片刻,看着檐下并肩而立的两人,还有些找不着北,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愧是玉灵君的徒弟,又高又俊,得你师尊真传了这是——你这是出关了?”
岑子宴道:“今日刚出关,本想着去看师伯,不曾想师伯先过来了。”
蒲忻澜暂时还不太能把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和当年那个憨头憨脑的少年联想到一起,也没办法再把“狗蛋”安到这么正直的一张脸上,他忽然有一种“难产母鸡被偷了蛋”的沉痛,多么可爱的一个娃娃就这么没了啊。
蒲忻澜朝着岑子宴笑了笑,而后对喻逍漓招了招手,喻逍漓会意,下了台阶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蒲忻澜凑到喻逍漓耳边小声道:“他是一下子长成这样的吗?”
“……师兄觉得呢?”喻逍漓反问道。
“接受不了。”蒲忻澜一本正经道。
喻逍漓看了一眼自己从相貌到能力都很出类拔萃的徒弟,如实道:“子宴未及弱冠便修得了仙骨,现如今已经能独自降妖除魔了,他一直都很听话懂事,也不曾到处乱跑……师兄可以试着接受一下。”
“不不不,我不是指这个,”蒲忻澜也看了岑子宴一眼,“我是指‘男大二十变’。”
喻逍漓:“?”
岑子宴奇怪地看着说悄悄话的两人:“?”
“唉,你不懂,”蒲忻澜拍了拍喻逍漓肩道,“你那年出关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
喻逍漓不知道蒲忻澜指的是哪一次出关,问道:“什么感觉?”
蒲忻澜比划了一下,道:“我那么大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的感觉。”
喻逍漓:“……”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蒲忻澜不再纠结这个令人悲伤的问题,转向岑子宴道:“多大了?”
岑子宴见蒲忻澜看过来立即笑了起来,道:“二十有五。”
“及冠了呀,”蒲忻澜突然来了兴致,“会喝酒吗?”
岑子宴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喻逍漓才道:“还……没怎么喝过。”
“看你师尊干什么,他还管你这个不成?”蒲忻澜好笑道。
“那倒不是,是师尊说您不能多饮酒。”岑子宴道。
蒲忻澜看向喻逍漓,抬了抬拳头道:“你跟酒有仇还是跟我有仇?”
“都没仇,”喻逍漓把蒲忻澜带着威胁意味的拳头按了下去,“今晚开两坛我新酿的罗浮春,就当庆贺子宴出关。”
“欸,这个好。”蒲忻澜笑了起来,他抬起胳膊搭着喻逍漓的肩膀看着岑子宴道,“狗……咳,子宴,这回是师伯沾了你的光了。”
岑子宴笑着道:“我怎么觉得,是我沾了师伯的光,我还没喝过师尊酿的酒。”
喻逍漓道:“你怎么没喝过,你加冠礼那日,为师专门给你开了一坛松醪,我可记得你喝了不少。”
“啊,是,”岑子宴挠了挠头道,“松醪也是师尊酿的,那好像还是师尊第一回酿松醪酒。”
蒲忻澜放下了胳膊,来回看了看两人,道:“你们师徒俩可曾较过酒量?”
岑子宴摇了摇头道:“没……”
“那,择日不如撞日,试试?”蒲忻澜来了兴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岑子宴有些为难地道:“这不太好吧……”
喻逍漓无奈道:“子宴还小。”
“哎呀,酒桌无大小嘛。”蒲忻澜一手抓一个,生怕他们跑了似的。
“可是……”
“走走走,我给你们炒俩菜。”
小噗有话说:新年快乐!祝大家永远有好觉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