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蒲忻澜破天荒醒了个大早,睁眼看到床头边竖了一根拐。
他正想拿过来试试,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忻澜,你醒了吗?”是林邶柘的声音。
“这么早,多半是没醒。”这个是棠荩的声音。
“他都睡这么多天了,哪那么多觉啊。”这个是朝阙的声音。
“受那么重的伤,难免精神不济嘛。”
“是啊是啊。”
以及其他三峰长老的声音。
怎么都来了?这么兴师动众的吗?蒲忻澜在心里嘀咕。
蒲忻澜这时候其实不太想见人,但为免这帮人老是“惦记”他,他还是咳了声,冲着门口道:“我醒了,各位,别背着我叨叨了,进来当面说呗。”
话音未落,卧房的门便被推开了,随后乌泱泱涌进来一屋子人。
蒲忻澜略感无语地道:“……你们不像是来看我的,你们像是来找我干架的。”
“别贫,你感觉怎么样?”林邶柘面露忧色道。
蒲忻澜拍了拍床头的拐,笑着道:“除了有可能会瘸,目前我感觉哪哪都好,精神头也不错。”
林邶柘道:“这个你尽管放心,逍漓都和我说了,你的腿只消慢慢修养,不日便可痊愈。”
蒲忻澜点点头道:“能痊愈那是最好不过了,不然我那片山头可没人锄了。”
“师叔,我们可以帮你锄。”
“对对,我们帮师叔锄。”
蒲忻澜这才发现棠荩把她那五个小徒弟也带来了。
他看着那几个小弟子道:“你们那么认真作甚,我说笑的,别学你们师尊事事都那么严肃。”
棠荩闻言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小徒弟们招了招手。
小徒弟们即刻会意,迅速在蒲忻澜窗前站成一排,随后拉开了一条长长的旗幡。
蒲忻澜就看旗幡上书十多个大字:
敬仙山最善良最勇猛最英俊最抗打最顽强最厉害的修竹峰长老蒲忻澜师叔并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等等,中间混了个什么玩意?!
蒲忻澜的脸上一片空白,在几个小弟子的真挚的感情下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朝阙站在一旁倚着床架把青旗上的字念了出来,随后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很衬你嘛忻澜小师弟。”
蒲忻澜用眼神对他说了句“滚”。
朝阙无视蒲忻澜的眼神威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看你们师叔那么喜欢,赶紧找个地方挂起来。”
蒲忻澜见几个小弟子蠢蠢欲动的表情,连忙道:“等、等等,挂挂挂,当然得挂,不过这是逍漓的卧房,你们先收起来给我吧,等我回去挂我屋里,啊。”
小弟子们听话地点了点头,迅速将旗幡叠整齐交到了蒲忻澜的手里。
蒲忻澜默默松了一口气。
“咳。”
蒲忻澜抬头看向出声的棠荩。
棠荩道:“早知如此,我当时说什么也会赶回来……让你受这么重的伤,真是对不住了。”
“说这些做什么,谁去都一样,只不过我狼狈了些,”蒲忻澜不甚在意地道,“你若是在意这些有的没的,那才真叫我过意不去。”
棠荩知道蒲忻澜一向如此,乐天得常常叫人过犹不及,更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像现在,她想表达一些愧疚都无从说起。
棠荩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五个孩子的命是你救下的,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甭跟我客气。”
“嗯……这个可以。”蒲忻澜笑着道,“那没事把你徒弟借我帮我锄锄草种种地吧,怎么样?”
棠荩沉默了片刻,道:“随便。”
几个小弟子道:“师叔我最会种地了!”
“我也是我也是,以前我家的地都是我犁的!”
“我还会插秧呢!我一个时辰能插二分地呢!”
“我也会!我一天能插一亩地!”
蒲忻澜慈祥看着他们笑:“好好好,真厉害。”
一个时辰后,蒲忻澜终于送走了这群人,口干舌燥地躺倒在床上,他现在无比想念自己那孤独寂寞的山头,睡死过去都没人打扰。
不行,他要回去。
说干就干,蒲忻澜一骨碌翻坐起来,正想拿过床头的拐,谁知一伸手捞了个空,他的拐不知何时跑到了门边。
“朝阙你个二缺五!你没事拐我拐干什么!”蒲忻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朝阙那憨货干的,“你猜我为什么要用拐?!为老不尊的混蛋玩意!”
蒲忻澜兀自气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一个半时辰居然没看到玉灵峰的主人,按理说掌门和其他峰长老来看他,喻逍漓不应该不出面,俩徒弟也是连个头也没冒。
蒲忻澜一边疑惑一边下了床,他刚用了点力气膝盖就像针扎了似的绵绵密密地疼了起来,以至于他还没站起来就跌回了床上。
“他娘的……”蒲忻澜暗骂了一句,抬手想隔空把拐杖勾过来,却发现前一夜还能搓点火星子的手现在什么灵力都使不出来了,“天要亡我呀……”
蒲忻澜仰躺到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师伯?”
蒲忻澜听到了声音,但不想理,于是他没有动。
“师伯,师伯。”
蒲忻澜抬了抬脚,道:“干什么,鬼鬼嗖嗖的?”
“我能进来吗?”
蒲忻澜抬起头,看到岑子宴从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可能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小少年没敢贸然进来,但这个行为貌似进不进来都没什么两样。
蒲忻澜又把头落了下去,道:“把门旁边的拐给我顺手带过来。”
“哦。”岑子宴进了屋,拿过拐杖不解道,“师伯为何要把拐杖放这么远?”
“我吃饱了撑的闲得……”后面两个字蒲忻澜没说,怕教坏孩子。
岑子宴:“……”
蒲忻澜就那么半躺在床上,不一会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就见岑子宴站在桌边正将一碟碟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
“你一早上就忙这个去了?”闻到饭香,蒲忻澜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
“这是我专程下山去春生酒楼买的,师尊在疗伤,还要一个时辰才能结束,师姐在灵坛练功,约莫一会就来了。”岑子宴像是知道蒲忻澜会问什么,站在那背诗文似的叽里呱啦一通全给交代明白了。
“好好,知道了,”蒲忻澜瞧他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岑子宴傻笑着摇头道,见蒲忻澜摸着拐杖要起来,忙跑了过去,“师伯我扶你。”
“不用,我自己试试。”蒲忻澜让开岑子宴伸过来的手道。
岑子宴听话地站到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蒲忻澜,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相扶的模样,好像下一刻蒲忻澜就要以头抢地似的。
蒲忻澜无语片刻,拄着拐慢慢站了起来,借着拐杖的力向前走了两步,虽然每走一步腿都钻心的疼,但勉强能忍受,他平稳地来到了桌边坐下了。
“看吧,我能走。”蒲忻澜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少年道。
岑子宴抿了抿唇道:“可是师伯额头上出了很多冷汗。”
蒲忻澜好笑地道:“我只是说我能走,又没说我不疼,你别一副好像我无药可救了的表情好不好,我总不能一直不走路是不是?”
“好了,”蒲忻澜把岑子宴拉到一旁坐下,“你也没吃饭呢吧,坐下一起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长个儿,啊。”
岑子宴应了声,把食盒里多余的碗筷取了一副出来,坐下闷不吭声地吃了起来,看样子像是不太高兴。
蒲忻澜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他抬手戳了戳岑子宴的额头,笑道:“想什么呢,闷闷不乐的?”
“没有……”岑子宴抬眼看向蒲忻澜道,“就是,师伯,你知道什么‘道’最厉害吗?”
蒲忻澜看着一脸认真的岑子宴,问道:“子宴想学?”
岑子宴点了点头。
蒲忻澜双臂搭在桌子上,微微仰着头想了想,而后道:“我认为,‘道’这种东西啊,没有什么最厉害的,只有最适合自己的,你看你师尊是剑修,他修的是剑道,你的大师姐也是剑修,但她修的是绝情道,你的二师兄三师姐同样是剑修,他们又一个修的多情道,一个修的逍遥道,他们的实力难分伯仲,不过要论境界,肯定还得是你师尊。”
岑子宴被这几个“道”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问:“我只听说过无情道,绝情道是什么?”
“绝情道啊,”蒲忻澜一脸神秘地看着岑子宴道,“就是比无情,更无情,的道。”
蒲忻澜见岑子宴一脸迷茫,就继续解释道:“就单从‘情’之一字而言,‘无情’并非没有任何感情,而是对感情的克制,常言‘大道无情’,意思就是说上苍对万事万物不曾偏颇,它与苍生道相似,都是‘杀身成仁’之道,如上所言,这一道并不好修,少有人能正正好好掌握那个平衡,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杀生道。”
“而绝情道,此道需要你先有情,再断情,如能割舍,则此道可成,若藕断丝连,则会遭到千百倍的反噬,极易染上杀孽,遂而堕仙成魔。”
蒲忻澜托起下巴目光慈祥地看着岑子宴道:“要我说,这两道我都不建议你碰,感情一事最不可捉摸,很难说你今后会不会遇上让你情难自持之人。不过你还小,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你随便听听就成,日后你师尊会同你细说的——吃饭吃饭。”
虽是这么说,岑子宴还是把蒲忻澜的话听了进去,他低下头默默扒了两口饭,又抬头看向蒲忻澜好奇道:“师伯,那大师姐是怎么修上绝情道的?”
岑子宴虽然上山已有五六年,但喻逍漓这三个徒弟均已出师,只隔三岔五会回来看看自己的师尊,恰巧这几年都没有回过仙山,岑子宴并没有见过他们,就连丛苋都没见过她的师姐师兄几面。
“这个嘛……”蒲忻澜的指尖在桌面上“哒哒”敲了两下,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琢磨不透,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你二师兄和三师姐都想和你大师姐结为道侣,差点把你大师姐吓出家,为了摆脱这兄妹俩的纠缠,你大师姐就去修了绝情道,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你二师兄和三师姐是双生子,这兄妹俩打小就形影不离,兴趣爱好更是出奇的一致。”
岑子宴惊得筷子都掉了:“???”
“等等,大师姐是姑娘,三师姐也是姑娘……”岑子宴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了障碍,有点听不懂蒲忻澜的话了。
“都是师姐了,自然是姑娘,”蒲忻澜捡起岑子宴掉在桌上的筷子塞回了他手中,善解人意地替少年重塑认知,“没什么的,你想想,坊间还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呢,姑娘和姑娘自然也可以,当然接不接受看你自己,但是我们一定要尊重,每个人都有选择自我的权力,不要因为别人和自己不一样就认为别人是错的,知道不?”
“我说了,感情是最不可捉摸之事,也正因为不可捉摸,才能显现出它的魅力不是?”
岑子宴怔愣了好半晌,才迟钝地点了点头,既而小声问道:“知道了……那,师伯接受吗?”
“我倒是无所谓,”蒲忻澜拿起筷子吃了口菜就又放下了,“我觉得他们三个在一起我都可以哈哈哈,咳咳,我瞎说的,你可千万别学。”
岑子宴看着蒲忻澜没有说话,又见他拢共就没吃几口,不由得忧心道:“师伯,这菜是不合胃口吗?”
“合胃口的,”蒲忻澜垂眼看向桌上精致的菜肴,苦恼地笑了笑道,“但是吃不下。”
“那喝些粥呢?”岑子宴把一个盛着米粥的陶罐推到蒲忻澜的面前,“还是热的。”
蒲忻澜看着岑子宴一脸忧色,不想让少年太过担心,便忍着反胃的恶心感勉强吃了半罐,却没想到几口热粥下去竟把他的胃压得一阵收缩痉挛,他直接捂着胃吐了个死去活来。
“师伯!师伯你怎么了?!”岑子宴吓得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扶住蒲忻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蒲忻澜把胃里为数不多的东西都呕了出来,终于吐无可吐才停了下来,岑子宴忙倒了杯水喂他,他冷汗泠泠地就着岑子宴的手含了点水,没敢咽,只簌了簌口。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喻逍漓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到蒲忻澜身边,蹲下身子拉过他的手,二话不说就把将灵力渡了过去。
“你怎么……不是还要一个时辰吗?”蒲忻澜有些脱力地倚上桌子,岑子宴立即在后面扶住他,好让他靠到自己的身上。
喻逍漓皱着眉捏着蒲忻澜的手,另一只手探在他的脉搏上,轻声道:“听见声音了——子宴,你速去药阁取些半夏灵草,要年岁长些的。”
“是师尊!”岑子宴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跑了出去直奔药阁。
怎料岑子宴跑的太快忘了还扶着蒲忻澜,蒲忻澜也不知道自己一半力都倚在岑子宴身上,猝不及防被闪了一下,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哎呦我去——”
喻逍漓下意识抬手去扶,不曾想一把按住了蒲忻澜的腰,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的心随之重重一跳,忐忑地看过去,却见蒲忻澜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瞧着岑子宴跑出去的背影道了句:“这小崽子,有心但不多。”
喻逍漓收回手,问道:“师兄好些了吗?”
“约莫是好些了。”蒲忻澜耸了耸肩道,“我都不知道什么算是好。”
喻逍漓望着蒲忻澜,心里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他压抑到现在,也难以开口说些什么。
他站起了身,静默了片刻弯下腰把蒲忻澜抱了起来。
“喂!你又抱我!”蒲忻澜头皮发麻道,“我能走!我刚刚就是自己走过去的!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你知道吗?!”
喻逍漓两步把蒲忻澜放到了床上,道:“省些力气吧,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这是什么话……你这表情,”蒲忻澜看着喻逍漓面无表情的脸,缓和了语气道,“生气了?”
喻逍漓摇了一下头。
蒲忻澜觉得喻逍漓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还是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毕竟你师兄我那么大个人了,那样抱总归不太好看,师兄绝对不是嫌弃你,啊。”
喻逍漓没想到蒲忻澜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道:“我不是生气,师兄,我是……”
“是我身体有问题吧。”蒲忻澜直截了当地道,看样子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喻逍漓一顿,垂下了眼眸:“师兄可能需要去一趟地谷。”
蒲忻澜失笑道:“就为这事?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好了,”蒲忻澜把喻逍漓拉到床边坐下,“其实我昨夜就隐隐有预感了,你又不肯放我去死,只能去那地方了。”
“师兄!”喻逍漓脸色一变,这次是真的有些怒意了。
蒲忻澜一时口快,也知道拿这种事情跟喻逍漓开玩笑不好,连忙哄道:“好好好,师兄说错话了,我错了好不好,别绷着一张脸了,那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别搞得好像我回不来了似的。”
喻逍漓默了默,欲言又止地道:“可能需要几年……”
“那就睡几年。”蒲忻澜显得很平静,“在哪不是睡嘛,都一样。”
喻逍漓克制地蜷了一下手指,道:“我明日去同掌门说。”
蒲忻澜意识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你今天是因为这个才避开他们的?”
喻逍漓不太想谈这件事,避重就轻道:“如果我找到别的办法,很快就接你出来。”
蒲忻澜看出来喻逍漓的心思,也没追问,他抬手摸了摸喻逍漓脸上还未消去的伤痕,道:“还是先把你自己的伤养好,这要是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喻逍漓垂眸看着蒲忻澜,点了点头道:“好。”
小噗有话说:大家除夕快乐呦!窝睡觉去咯~~~[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绝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