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离夙以监视之名陪在出尘身旁时曾对她说,“魔君身为魔界之主,何必对卿世百般容忍,你若看他不顺眼,当头一掌劈过去就是,以他那点修为,岂能承受得住。”
出尘听了十分诧异,“你和他不是一伙的么,为何还要教我对付他?难道你表面迎合,实则怀恨在心,早就想了结了他?”
离夙气定神闲道,“那倒不是,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他那副好似对一切了如指掌,问起他来又敷衍推脱,半真半假不肯直言相告的讨嫌嘴脸罢了。”
出尘仍是大感惊异,“那你为何不自行处置了他,还对他言听计从、鞍前马后?难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离夙脸色立时变得不大好看,言辞也尖酸起来,“他哪有本事打得过我?若非依附于我,只怕他早已沦为金环蛇王饭桌上的下酒菜了。”
出尘由此对卿世更为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何以能游走于仙魔两界而不为人所获?
原来他曾是漪若天神座下的一只灵鹿。
传闻中,漪若天神诞生于极光之地,生来便天赋异禀,神力超群。所幸她生而为神,受封于天帝,与妖魔对抗,否则这世上,恐无人能对其有所约束。
若她生而为魔,只怕这世间早已变了模样。
漪若生性好战,但凡有妖魔作祟于仙凡两界,她必定请命讨伐。只要有她在,战役便无往不利,从未有过败局。
几千年过去,漪若之名已令万众妖魔闻风丧胆,便是魔界之主,也不敢再生事端。
三界众生因而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太平。
然而漪若并不为之感到满足,更不想放下手中兵刃。她胸腔中的战意从无削减半分,反而与日俱增。从前南征北战的日子方能让她感到恣意快活,而安享太平的日子却让她感到窒息和压抑。
于是在一次海妖作乱的事故当中,漪若甚至等不及天帝号令,便率领三千天兵直奔海岛。那海岛例属魔界领域,海妖们其实是在百年一度的祭礼中大肆庆贺、群沸不止。只因躁动太过,搅攘了人间,引得凡世灾劫连连,风雨飘摇。
按照往常的惯例,此事只需加以警告,让魔君给出个交代便可息事宁人。不想漪若擅动兵权,且狂妄自大,只带三千天兵便妄图灭绝十万海妖。
所谓天时不与,地势不利,再者寡不敌众,漪若在那一战中落得惨败,三千天兵尽数覆灭,连她自己在内,无一而归。
此事虽是魔界理亏在先,但天界也站不住脚,两界约定就此平息,唯一的条件是,如若漪若还活着,魔族一旦发现其下落,必须将之送还天界,还要允许天族派遣部分天兵天将前往魔界寻觅其踪迹。
只是在那之后,再无人见过漪若的面目。所有人都说,漪若早已葬身海底,尸首全无。
这个故事出尘一直都记得,因为自身法力低微,天资欠缺,便偷偷在心底里羡慕漪若。想象着她与妖魔对敌时英姿勃发,号令将士时所向披靡的模样,心向往之的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少做白日梦。故事的结局可悲可叹,出尘还为之郁郁不乐了好些天。
想不到卿世曾追随于漪若天神,想必是亲眼见证了她最为狂傲不羁,睥睨天下的光鲜时刻,而后也就无法接受一代天族战神陨落魔族海底的事实,为此久居魔界,甚至化身为魔。
卿世神色渗人地苦笑道,“天神为妖魔所害,尸骨无存,我不能为之报仇,反而沦为冥妖,真是可笑!这便是所谓天命,神不为神,妖不为妖!”
出尘颇为动容,有心上前安慰他一番,却又畏惧不前,瑟缩着道,“你既为灵鹿,拥有感应天机之力,何以沦落至此?”
“感应天机?”卿世面上笑颜益发惨淡,“你以为感应天机是什么好事么?我若真有本事,当初就该阻止天神领兵去对付海妖,我明知她此去凶险万分,可她不会听我的,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出尘想劝慰他说不关他的事,人各有命,可又觉得这话十分可笑,各自的命运若皆由上天主宰,那天底下的生灵岂非都是戏台上的布偶?凡有唱戏者,必有听戏者,可无论是神佛还是妖魔,无不存于世间,又有谁能站在戏台背后,摆布这一切。
或许是各人唱各人的戏,偶尔在戏中扮演了一时听客的角色吧。
卿世回想着当年,它还是头幼鹿,承欢于父母膝下。只因不知避忌,惹来了灭族之祸,全族的罪人却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不得不苟活于世。那时向他伸以救赎之手的便是漪若。
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上天给了他特殊的天赋,让他能探测天机,为何还要降下天劫,灭他全族。可爹娘早就提醒过他,灵鹿一族背负着凶煞之咒,一旦违背先祖立下的誓言,必将祸害全族,永世不得翻身。
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亲族送死么?
在每年的冬日庆典上,举族迁往朝晖谷底巡礼拜祭乃是惯例。偏偏在他方满百岁的那一年,让他看到了山谷坍塌,谷底裂变成渊的一幕,他的父母亲族无一幸免,皆葬身于深渊之中,唯独自己逃过一劫。
懵懂年幼的小卿世怎能坐视惨剧发生,可他才一百岁,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如何能改变族中长老们的决定,何况那是灵鹿一族的重大典礼,不容更改。他曾尝试过无数次,哪怕摔断自己的腿,也拦不住父母亲族为迁往朝晖谷做准备。
最终在出发前夜,小卿世不得不道出了天机。他拉着父母的手苦苦哀求道,“爹爹,娘亲,你们别走,那朝晖谷就要塌了,底下会化作无底深渊,我们一旦去到那里,全部都会掉进去的。”
就在那一刻,森林突发大火,火势蔓延极为迅猛,熊熊火光照亮了整片天地,使得夜如白昼,星月无光。他的父母甚至还来不及留下遗言,便倒在了数株火树之下。
小卿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惊恐惧怕,就像是在说,你怎么能泄露天机,你这是要祸害全族之性命。
他触犯族中禁忌,使得凶咒兑现,累及全族,本该是最该死的那个,可漪若唯独救下了他。在他伤心欲绝之时,漪若对他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就当是为了我。在你还清本君的救命之恩以前,你绝不能死。
小卿世气息奄奄地伏在她怀里,似懂非懂地听她说着话,只觉得抚摸他脑袋的纤纤玉手像极了娘亲,那是他此后数千年里唯一的眷恋。
可漪若尊为天神,却无一日过得风平浪静,四处奔走降妖除魔,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也免不了负伤流血。卿世在她身后跟着,每每心疼不已,起初还掉过几次泪。
可漪若一意孤行,全然不顾他人眼光观念,包括他的感受。
卿世渐渐明白,其实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已经注定的事,必将到来,即使自己能未卜先知,也抗衡不了天命。他原想认命,担惊受怕地跟在漪若身旁,多多少少能为她分担些伤害,如此也就一生。
直至漪若也离他而去,他开始感到后悔,他痛恨天命,恨不能让诸天神佛、万众妖魔、三千凡世一齐给漪若陪葬。
出尘眼见卿世面容逐渐扭曲起来,心知他心中的悔恨痛苦太过深重,非寥寥数语可以言喻,及时阻断追思,把他拉回现实。
“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为你做什么?”
卿世回眸望向她,眸子里带了点笑意,深处却藏有无尽痛楚,“我要你帮我,找回漪若。”
原来他也不信漪若早已亡故,难怪离夙曾说,他们是一类人。
出尘摇头叹息,“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根本帮不上你。”
卿世桀桀怪笑道,“我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你以为我还会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么?”
出尘皱起了眉头,紧盯着他道,“你哪来的把握?”
卿世背对夕阳,踏着自己的影子走了几步,负手而立,“因为你生来便是天命的变数,或者说,你本就是为了逆天改命而存在。”
“荒谬。”出尘脱口道,“我原不过是只古萧箫灵,幸得玉陌帝姬残损的仙元而诞生,若不是你,我至今还在成仙之路上苦苦修炼。”
“成仙?”卿世哈哈大笑,仿佛是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仙有何用?纵然是天神也难逃天命,你以为你成了仙,便能与天上那些满口慈悲,实则包藏祸心、各怀鬼胎的尊神们沆瀣一气了?”
卿世一步步逼近她,眼神凶狠,像是看待宿怨仇敌一般,“你不过是枚用以破局的棋子,你不是心甘情愿为元祉牺牲么?”
出尘在听到仙君之尊号时不自觉地眼神躲闪了一下,神情也有几分恍惚,“多说无益,何不如直接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卿世将她的闪躲心虚看在眼里,唇边溢出一声冷笑,本就苍白晦暗的脸上更多了几分阴狠,“我要你,破除妖狱之门,释出囚禁了千万年的妖邪怨灵,为祸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