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近日十分头疼,原本自云魄消失无踪,出尘登位魔君以来,神魔两界便相安无事,或许能太平几年。然而子沐屡屡请兵进犯魔界,任谁劝也无用。天帝经不住他再三恳求,何况他言之凿凿,每每叫天帝哑口无言,只得允准,赐予兵权。
想来是这些年子沐兢兢业业,立功无数,又甚少求赏换来的情面,天帝念其功德,自然是有求必应。
疏影拿他没办法也不是头一遭了,事实上,只要他打定主意之事,从来就没有人能改变。
但这并非疏影头疼的根由。
日前瀛洲递来消息,清珲旧疾复发,重症垂危之际,盼他前往一叙。
疏影原想借故推辞,可那信笺里字字恳切、句句动情,让他不忍婉拒。前几回去瀛洲都有子沐相陪,今次却只有他孤单一人,他心中惴惴的同时,还挂念着子沐的安危,自然是头疼得紧。
临行前,琮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疏影问她怎么了,她却抿紧双唇,一味摇头而不肯答。仔细想想这九重天上除了子沐的事,便只有西海龙公主渡劫归来这一桩大事了,可琮琮与西海龙公主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应无关于她。
琮琮一路闷不吭声地送他到南天门外,眼看疏影就要下界,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犹豫再三却只是道,“尊上一路走好,琮琮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疏影觉得她的话颇有几分不吉之意,像是今日一别,即为永别。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便就改主意道,“你随我一道去吧。”
琮琮瞪圆了眼,惊喜道,“什么?尊上愿意带我一起去?”
过去总把她留在天宫里,是认为她年纪尚小,还不到时候下界历练,跟在他身边难免惹他分心,到时就不是琮琮伺候他,而是他照顾琮琮了。可这次,疏影总觉得让她陪着会更好些,便垂首嗯了一声,再道,“跟我走吧。”
琮琮顿时心花怒放,欢欣雀跃地跟上他步伐。
路途中,疏影因苦思无果而再度问道,“先前你欲言又止,压在心底的,是什么话?”
琮琮原是满脸堆着笑,闻言却神色一凝,绞着手指头道,“书上说以死明志最见衷心,清珲公主为尊上历经磨难,至今痴心不改,倘若这次真是顽疾难愈,只怕尊上从此留在瀛洲,也还报不了一二。”
疏影脸色泛黑,“谁说我要从此留在瀛洲了?”
琮琮嘀咕道,“尊上为清珲公主连至交好友都顾不上了,可见清珲公主在尊上心中不是没有分量,只是尊上后知后觉罢了。”
疏影的思绪与身后长发一起在风中凌乱,良久才道,“本尊若真是一去不回,你留在辰宁宫中岂不快活舒坦?”
琮琮鼓起腮帮子道,“才不呢,琮琮一心只想跟随尊上,尊上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疏影恢复神采,失笑道,“那你何不如直言相告,还非得等我开口么?”
琮琮憋着气道,“有出尘的先例在前,我哪敢轻举妄动。我又不知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怎么做能换来好的结局。”
疏影手握折扇往她脑袋上敲了一记,“小脑袋瓜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琮琮吃痛地嗷叫一声,不服气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奔走半生才发现自己背道而驰,一路以来的努力竟都成了笑话。”
疏影匪夷所思地望着她道,“你最近看的什么书?”
琮琮脱口答道,“《凤鸣山传奇》”顿了顿还补充道,“在尊上的储物匣里发现的。”
疏影回身望向前路,咬着后槽牙道,“往后本尊收藏的人间话本子你少看。”
琮琮探身贴着他胳膊道,“为何要少看?我觉得可有意思了。”
疏影心中长叹,看来让她跟着不是明智之举,但眼下也只好认了。声色一沉,怪责道,“本尊的话你都不听了?”
琮琮缩回脑袋,嗫嚅道,“婢女不敢,尊上让我少看,我便少看。”
疏影迎风抚了抚额,只觉得头更痛了。
如初宫中,子沐立身于东院柚子树下,久未挪步。
原该在王母娘娘座下回禀历劫之经过的西海龙公主煦晴却出现在他身后,盈盈一礼道,“许久不见,仙君可还安好?”
子沐迟钝地侧过身子看向她,像是历经沧桑之后重遇故人,面上一派豁然通透,声音极淡,“多谢公主挂怀,本君素来闲散安宁,自是很好。”
煦晴面带忧色道,“可我听说君上接连受伤,几度死里逃生,光景已是大不如前了。”
子沐的目光移向一旁的泥地,“还有什么比回到从前更好?从前我是如何度日,而今便也如何,日复一日,总有过到头的时候。”
煦晴一向自诩是个聪颖心细的龙女,转念便堪破了他这话的含义,“可君上还记得么?”
子沐疑惑道,“什么?”
煦晴两手相握,端在身前,柔声道,“君上若还记得从前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便不会驻足于此,止步不前。”
子沐神色如常,却没能及时分辩。出尘不在,他怎么可能像从前一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煦晴眉头微蹙,凝眸看他,“君上以为,结局已定,不可更改了么?”见他仍是无话,便接着道,“神仙的日子,何时方能到头?倘若来日无望,不如过好今日,仅剩的时光,更要倍加珍惜才是。”
子沐上前走动两步,略感欣慰道,“公主入凡尘一世,想必收获颇多,受益匪浅,才有现下这般彻悟。”
煦晴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获益,不过是看清了人之本性,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牺牲自己,才顺利化解了天劫。”
原来天劫是可解的么?子沐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右手手心,尘封神剑已不再归属于他,曾经握住的手也早已抽身而去,他好像一无所有了。可他本就孑然一身,为何还会有如此怅然若失之感?
子沐心不在焉道,“还未恭喜公主一切顺遂,平安归来。”
煦晴款款走了几步,抬手摘下一片将落未落的绿叶,温婉一笑,满园花容失色,“仙君府上,何时多了这样一株果树,我做凡人时倒常瞧见,但与这清冷的如初宫似乎不大相符。”
子沐答非所问道,“公主心性坚毅,品格高贵,想必生做凡人也与常人不同,不论身处何地都能安置妥当,可她…”
煦晴神色一黯,犹如百花凋零,“君上果然是在想她。”
是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出尘,担心她因承受不住魔神之力而受伤,担心她无法适应魔界的环境而受委屈,担心她迷失本心,沦为彻头彻尾的妖魔。
所以他才一再起兵与魔族交战,不仅仅是为了见出尘一面,他其实是想带出尘回来。哪怕出尘打伤了他,用最无情的话与他诀别,他也不愿收手。
煦晴鼻尖一酸,委屈道,“君上心疼她也就罢了,又何必用奉承之词来搪塞我。”
子沐闷声道,“抱歉,本君失言了。”
煦晴忍住心头苦涩,极力抚平情绪道,“听闻君上受伤颇重,不知可好全了?怎么还在这风口上久站,还是回屋多歇息吧。”
子沐神色郁郁,眉宇间露出些许疲惫,“本君的确还需调息,没法好生招待公主,怠慢之处,改日定当作赔,还请公主先回吧。”
煦晴呼吸一窒,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红,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无论她变得多么温柔可人,端庄识理,都走不进他心里。从前以为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任凭是谁也打动不了,可如今他心里已然装着一个女子,一个哪哪儿都不如她的女子,要她如何坦然接受?
榕微奉老君之命来给子沐送药,正巧见着他俩相视而立,似乎正在叙旧,佯装成懵然不知的模样上前参拜,说明来意。
子沐应了一声再向煦晴道,“想必王母娘娘已在找寻公主,本君不敢久留公主,公主请回。”
有外人在,煦晴不好再做纠缠,只得大方施礼道,“那便改日再叙,妾身告退。”
当她消失于宫门外,榕微才向子沐问道,“公主殿下如斯柔情百转,我见犹怜,仙君真就一点不为其所动?”
子沐皱了皱眉,“是么?没太注意。”
榕微怔了一怔,拱手躬身,“小仙失言,仙君请勿见怪。”
子沐淡然道,“无妨。”见他改换了装束,便又问道,“老君升你为长仙使了?”
榕微道,“是,谢仙君关怀。”
子沐收回目光,颇为倦怠,“那么恭喜你了,有何药物皆送往药房便是。”
榕微再应了声是,却没立刻往药房去,而是踌躇着道,“仙君有何打算,能否告知小仙?”
子沐心知他问的是关于出尘之事,想了想也没必要隐瞒,便道,“无论如何,本君定会带她回来。”
榕微略感惊愕,却又觉得他做这个决定在情理之中,不禁敬服道,“小仙静候佳音,若有小仙可效劳之处,还请仙君不吝赐教。”
子沐沉着道,“不必劳烦,事关出尘,本君一力承担。”
虽说神仙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亦有无可奈何之时,但对于元祉仙君许下的承诺,榕微却毫不怀疑,相信他定能说到做到。
或许是因为元祉仙君一向言出必践,又或许是他渐渐发觉,出尘对于仙君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就好像是生命里的一部分,倘若失去,便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