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院中的岩雕石桌前,出尘静坐半日,左手垂于身旁,右手搁在石桌上。她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只右手,神情极为陌生,好似这手并不属于她。
她便是用这只手打伤了子沐,摇光说的不错,她委实是个混账东西。
她不知道那一刻子沐心中是何感受,她只知道自己不该伤他。
一道乍现的玄光遭紫光阻挡,砰的一声,石桌因而碎裂。原来是出尘左手隔空一划,竟意图斩断右手,但卿世阻止了她。
出尘面上的狠绝之色令人害怕,连卿世都没有想到,她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你疯了?”卿世自不远处现身,一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出尘潸然泪下,“我欠他的,还了便是。”
“你欠他的岂止是一只手?”卿世勃然怒道,“何况你不只是欠了他的,你还欠了我的,你以为自断一臂便能还清?”
出尘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困惑道,“我要怎么做,与你何干?你有何立场对我怒目相向?还有,为何你每次都能刚好出现,是纯属巧合,还是你阴魂不散,时刻窥视着我?”
卿世凑近她脸庞冷笑道,“是又如何?你是我的猎手,在为我捕获猎物之前,我怎能置之不理?”
出尘凝目望进他眼里,只觉得他深不可测,根本无法揣摩,索性收回目光,不做多想。她脸上泪痕已干,皱着眉道,“你既不许本座断这一臂,本座留着它便是。本座累了,你能否让我清净清净?”
卿世回身站定,含笑道,“你能依照我的指示办事,自然很好,我倒也不是不想让你清净,只是蛇妖王特来参拜,魔君不可怠慢了他们。五位蛇妖王已在正殿恭候多时,我是来请魔君前往接见的。”
出尘心知自己不得不见,便随他去到正殿。蛇妖王们不等她现身,已都各自入座,歪曲懒散地或仰躺或侧坐着,斜眼见她过来,也不起身相迎,显然是不把这位新任魔君放在眼里。
卿世站在后方隐蔽的角落里,暗中审视着一切。
出尘并不在乎他们态度如何,只是不愿多看他们一眼,一个个的眼圈乌青、脸色发绿,吊梢眼、细薄唇,再加上奇形怪状的发束,一身古里古怪的打扮,真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他们是妖。
她一心只想尽快抽身,不耐烦地发话道,“几位特来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过了半晌,其中一位卷曲金发的妖王才回话道,“魔君自登位以来,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召唤过我等。我等连魔君是何尊容都不知晓,谈何效忠。”
他回话期间,另四位妖王都各顾各的,甚至唤来小妖捏肩捶腿,再上几盘生肉填腹,几壶酒酿豪饮。
出尘忍住心头的嫌恶之情,神色阴郁道,“本座既已现身一见,几位也都看到了,若无旁的事,本座便先走一步。”
蛇妖王们见她一介弱质女流之辈高倨尊位,本就心有不服,还如此着急离席而去,更像是怂相毕露,心虚遁逃。若是称位的君主,无暇应付下属,命令他们退下即可,岂有自行离去的道理。
故此五大蛇妖王各个虎视眈眈,意图群起而攻之,将出尘分而食之,以夺取魔君之位。
出尘根本无心领会其凶相下的杀意,径直转下王座,方至阶下,卿世便挡在她面前,直直望向她的双目忽而闪过淡紫光辉,瞳孔有一瞬间变成灰紫色。
那道淡紫色的光好似钻进出尘眼中,尽管只是一瞬,出尘便好似变了个人,周身戾气大增,内息狂躁如沸。不等蛇妖王们伺机出手,她已扭过身去盯着他们,眼神锐利,极为凶煞,“区区几条龙鳞金环蛇,也敢犯上作乱,跟本座叫嚣。”
就连她的声音,也变作撞钟一般,极具威严而不可侵犯性。
只见她身如鬼魅,指如利刃,顷刻间割断了座下五条金环蛇的脖子。
蛇妖王们竟毫无反抗之力,死不瞑目。一众小妖惊声尖叫,齐齐跪倒,眼睁睁看着她将割下的蛇头融成一滩黑水。
出尘心中涌起一丝快感,动作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揉了揉手腕,竟是有些意犹未尽。
卿世面无表情地旁观了整个过程,直至她结束战斗,他才放松下来,眸中显露出几分玩味。
这时的出尘好似突然清醒过来,满地脏污残骸入眼,她意识到自己方才所为,内里一阵恶心作呕。可她明明没想要那么做,为何会不受控制…抬眸望向卿世,眼中满是惊诧,卿世站在王座之下,坦荡而又无辜地接住她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出尘向他走近几步。
卿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几条掀不起风浪的蛇妖罢了,魔君亲手处置了他们,也算是给足了蛇族颜面。”
殿内血腥蛇靡之气让出尘一刻也待不下去,“你可真是好手段。”
卿世在她身后轻笑道,“魔君过誉。”
出尘步履凌乱地走进妖狱,体内不受掌控的魔神之力因方才的宣泄而澎湃不止,瞳孔在灰蓝与乌黑之间不断交替,神识一时清明,一时混沌。
她终于遏制不住地怒吼出声。
“啊!!!”
一道一道磅礴之力自她掌心释出、击向四周,一处是山体倒塌、山石碎裂之声,一处是巨浪滔天、海水奔涌之声。
出尘狂性大发,身似浴火,几乎要灰飞烟灭。就在她掌心转向自身胸口,正要奋力一击时,十步开外竟出现了子沐的身影。
她双眸瞬间变得分明,又在下一刻蕴满了泪,满腹委屈包含在那一声呼唤里,“仙君…”
周身“烈焰”随之熄灭,出尘艰难前行,那道幻象却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仙君!”
眼泪夺眶而出,喊声凄绝悲凉,出尘跌跌撞撞地行走于阴暗之中,不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灰白长靴缓缓走近,停在她身前。
“当真只有他能救你。”
出尘醒来时虽已恢复意识,但身心都已疲惫不堪,半分余力也无。
卿世坐在床边,似已久候多时,“你醒了。”
出尘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卿世从旁端起一碗汤药,“这是我精心为你熬制的汤药,喝了它你便能恢复元气。”
出尘重新闭上了眼,倘若梦里子沐一直都在,她宁可长眠不醒。
卿世打量她神色,执勺在碗中晃悠,“这可是千金难求的良药,魔君若疑心我在里面下了毒,我大可先饮一口,以证清白。”说完便喝下一勺。
不知怎的,出尘竟因此想起仙君为了哄她喝药,每回都陪她一起喝的事。但卿世怎能与仙君相比,他不配!
往日的回忆使出尘心里一阵发酸,眸中不觉溢出了泪。
卿世施法托她起身,用袖口为她拭泪。
出尘狠狠推开他的手,卿世一时不稳,另一手中的药碗砸在地上,尽成碎片,里边的汤药自然而然流淌开来。
卿世满眼可惜地啧啧叹道,“白费了上好的药材,我掏了一公一母两只幼熊的心脏磨成湮粉,再以其内胆颅脑混合,文火煎了两个时辰才熬出这么一小碗,你竟轻易打翻了它。”
出尘恶心作呕,头目更是阵阵晕眩,十分艰难地吼出一个字,“滚!”
卿世迤迤然起身离开,根本看都没看地上那滩不知所谓的良药一眼。
出尘昏昏沉沉地躺下,再度昏睡过去。
暮合殿外,离夙正给独角兽喂食生果,转眼见卿世不苟言笑地缓步行来,勾唇相迎道,“看来那药她一口也没喝。”
卿世默然不语。
离夙将篮子里的生果尽数丢进紫金笼里,幽幽叹道,“你又何必非要恶心她。”
卿世沉声道,“她若连这种程度的困难都经受不住,你认为她帮得了你,还是帮得上我?”
离夙拍了拍手,面向他道,“我不觉得你做这些事,对你或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害惨了她,她才能达到你的期望?”
卿世负手而立,面沉如水,决绝道,“逆境重生,自古如是。”
出尘再见到离夙时,竟是轻声笑了笑。
离夙讶然道,“昏睡三天三夜,莫不是把你给睡傻了?”
出尘轻声细语道,“如今围绕在我身边的,不是你,便是卿世。比起卿世,我倒希望是你。”
离夙失笑道,“我听着这话,倒不像是一捧一踩,反而是把我和他一起贬低了。”
出尘敛容道,“我如何看待你,对你而言重要么?”
离夙诚恳地摇了摇头。
出尘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所以不必深究我的话是何含义。”
离夙岔开话题道,“你梦中一直唤着仙君二字,可是梦见了他,却为何神情如此悲伤?”
出尘心中一紧,声音嘶哑道,“因为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了,哪怕是在梦中,我也不配出现在他面前。”
离夙蹙起眉头,耐着性子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
出尘苦笑道,“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一回事,两者相隔万里,我又岂能免俗。”
离夙神色一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真诚地道,“你倒通透。”
出尘忽而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放不下的人,或是忘不掉的曾经?”
离夙怔了怔,嗤笑道,“我可不像你一样耽于情爱。”
睡了这么久,出尘还是好累。
“有也好,没有也罢,各人有各人的命,各自的心事各自珍藏吧。”